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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超然:竹杖芒鞋轻胜马 ——关于林建勋诗歌

    海德格尔说:“作品存在,包含着一个世界的建立。”阿摩司·奥兹说:“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诗人建勋从松嫩平原的张家沟屯走到大兴安岭的白银纳镇,变化的只是眼前之景却不是心中之事,更不是人生、世界在他灵魂高地自觉地饱含韵律、分行排列的格式。《诗刊》可能会吃惊,自己有个作者住在比想像力还遥远的、躲藏在原始森林深处的风味小城。竹杖芒鞋轻胜马,惯于对日常删繁就简的建勋,抛开物欲的打扰,远离科技的胁迫,拒绝世俗的帮忙,一切只用诗歌打量、丈量,不合时宜地选定了诗歌与外面的世界高效地联通。

一直觉得诗歌是人类的奢侈品,少数人读它,更少的人写它,与之相遇、重逢甚至一生不离不弃,都似一种偶然。诗人是神亲自挑中的,诗歌也是神谕,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摇醒我们。有了诗歌,清风明月成为一种信仰,山川草木成为一种教育,兽影鸟鸣成为一种句读;而诗歌最终指向了生命顶峰的——柔软、坚韧、智慧、善意、自由和高尚。

诗歌发生在建勋身上,让人完全猜不出某一个体到底可以负载多少命运的揶揄和悖反。他来自大平原却落入万山圈子里做起山民,他是汉族小伙子却整日被鄂伦春族方言重重包裹,他学的专业是草原饲料却做了一长段儿教师教授数学和历史,他的名字频繁出入教研报刊却不是因为论文而是因为诗歌,他青年时代还饭来张口却在有了自己小家之后被锻造成一位出色的大厨,他不像乡亲培育木耳蘑菇发家致富而是种植诗歌安贫乐道,他与大哥二哥比文学创作更适合帮忙拎包儿却一跃成了领队……

待建勋成长起来,乡间的童年已变得极为寂寞了。早年一望无际的柳条丛,其时已荡然无存,在时隔多年我和大弟建民大讲一桩桩柳条丛传奇的时候,建勋便会睁大眼睛,好像听一段久远的故事,脸上写满了神往。挎一篮新出生的毛绒绒的小鸭子去寻找蝌蚪,成了建勋儿时最重要的功课,那时他当然没有什么环保意识,每次鸭子们在小溪里吃得快活,他仰在草滩上看蓝天流云,几年乐此不疲,似乎还真见一点诗人禀赋。

幼时的建勋异常聪明可人,长睫毛足以令所有人自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大人见到他都禁不住要过来抱一抱。隔壁的崔振海长建勋两岁,大人的举动极大地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他也伺机抱了建勋一回,只是那时的许多小男孩手上常拿一把小刀,崔振海也不例外,那把小刀在建勋的胳膊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

建勋的好奇心一点也不比崔振海少,甚至更多。一次邻家花狗生产,他见几只小狗都牢牢地闭着眼睛很是纳闷,就想把它们抱出来看个究竟。可窝里的母狗却不配合,在建勋刚把小脑袋探过去的时候,母狗便狠狠地咬了一口,洞穿了建勋的鼻翼,疤痕至今仍至为分明。

那回我要到柳条丛里采蘑菇,见他无聊就发慈悲破例领上他。蘑菇很多,很快盆满钵满,我就坐在地上对着清新和清香发会儿呆。谁料一个蘑菇也不帮衬的建勋,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条毛毛虫,一下子放到我的耳朵上。我立时跳起来。还在拍手笑的他,并不知道这种虫子有毒。回去后,家里人都说我有只耳朵又红又大。

数年里建勋都没有小刀。他终于下了决心,把家里的全部积蓄——三元二角钱——偷走了。在母亲笤帚疙瘩的追问下,他泪流满面,只得讲出了钱的去处。我在老屋的墙角先是看到一段铜丝,用手一拉,一下跟出来四十多只小刀。这时建勋刚刚成为一个小学生,还只是漫长的求学生涯的开始。建勋曾在一封信中提及他小学时代的那桩“丑闻”。他说自己那时太喜欢小刀了,班上的一个同学因为建勋没有小刀而常常嘲笑他。八岁的建勋想:要树立自己的尊严应该从小刀开始。信末他说,其时真傻,少买几只小刀,买几块糖吃,也不枉了母亲那顿暴打。

    建勋的成绩不赖,可考学之路却不平坦。初三他读了三遍,为的是考取中专,那时只有佼佼者才可如愿。建勋像一个阅尽沧桑的斗士,失败决不能把他掀翻,相反会让他多一次微笑。我却没有他的耐心,反复思摹问题的症结所在,但一无所获。最后,我帮他改了一个名字——恒举,“恒”是“永远”,“举”当然是“高中”,我总算尽了一点当大哥的心意。这个名字建勋只用了几日,就脚印一样被他随意扔到了某个不可知处。有一年,我和建勋正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突然有人在街对面高喊:“林恒举。”那个人是在叫谁?我们并未理会。这个人几步奔过来,一把抓住了建勋的手:“林恒举你不认识我了?”诗人建勋抽回了手:“问题是我不认识林恒举。”来人很惊诧,我狠命想了半天对建勋说:“你就是林恒举。”

读中专时建勋学会了跳舞,各种各样的舞,他专门学了一回培训班。他说在舞里有更真实的自己,跳舞比该死的功课好玩一千倍。看来他对学习表现出来的那种痴迷,纯属惺惺作态,哄老爸老妈开心,他自己早烦透了。建勋喜欢上了熊兴农的字,假期回来,他把我手上的那本借去了,后来他来信说字帖丢了,我很心疼,此后想方设法试图再买一本,却无结果。

有十数年,建勋的职业是教师,但他的学生里有几个特别过分,不仅对他的一番苦心熟视无睹,甚至把学校也不放在眼里。一次建勋在课堂上批评了一个同学,下课后还没待诗人在办公室坐稳,那同学就拉了校长来,他自己则一屁股坐上了桌子。该同学一边吸烟一边指着建勋严厉地对校长说:“你把他给我开除。”建勋笑了,他慢条思理地说:“要想办到,你还真得好好学习,等当上教育局长,你再说也来得及。”回家后,建勋写了一大组讴歌校园的诗,很少有人知道他除了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还偷偷地写诗,还偷偷地发诗。

    我两个弟弟字都漂亮,难分伯仲,都是书法家的水准。在纸质书信大行其道的年月,我每收到他俩的信,收发室或者邮递员都要啧啧一回。那几乎也是前“泛打印时代”,他俩是我作品的抄写员,初期认真、忠实、虔诚,不久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笔,他们觉得那些涂抹不值得自己挨累。不屑之后,大的那个去忙了别的,小的这个可能就开始惦记上文字跃跃欲试自己下厨了。今天越发能够体谅他们那种罢工,因为我实在是愧对少作。

在中专时代的最后一个学期,建勋带走了我极喜爱的那本席慕蓉的《时光九篇》,此书在席的作品中更见功力一些,可之后建勋对它绝口不提,我感到事情不妙,去信问:“又丢了么?”他回信说:“正是。”我从未去过建勋家,我不希望他家的书架上大张旗鼓地摆着我那两本书。

也许是《时光九篇》起了作用,建勋迷上了诗歌;也许是建勋迷上了诗歌,他才意识到了《时光九篇》的佳处。总之给我的每封信里都多了一叠诗稿,有时干脆只有诗稿没有信。

我愿意相信诗人都是天生的,都是一朵花,只是诗人醒来或是花儿开放却有早有迟。空气弥散桔子的香/远走的人已经走远/一个人的屋宇/我追逐着时光/文字沙沙的声音/搭建孤独/与一扇门的平衡/除了黑暗,除了角落里/蛐蛐羽翼的磨擦//桌子上仅有的一只桔子/捆起金黄的汁液/仿佛我美丽的肉身/将被剥离,被过往的分秒/分食殆尽”《桔子香》)这样的表达多像一种神授的文字,在日常语言交际里我们找不到相似的经验。

更让人吃惊的恐怕是那种俯拾即诗的特异感受和应激式的心理定势。把丛生的草木分行,把遥远的乡情分行,把习见的岁月分行,在别人是疯狂的想法,在他则平常如一日三餐。“今天,没有故事/起床,穿衣,吃饭,上班/生活如一杯水/溅不起微澜/还是那条路/像一匹忠实的老马/这头到那头/只有一华里/风雨无法改变/它的笔直和弯曲//往来的车辆/让我的身体不断地/向右倾斜/垂首,陷入沉思/抬头,在尘埃的缝隙中/揣测方向//仿佛生活/只有一华里/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一华里》)哪怕从最平淡无奇的境况他也可以辨认出诗歌肖像,然后再主动选择快乐、幸福、希望和信仰,生活就有了曙色和未来。

不知何时,那个遇到一棵草一只小虫都停下来都要端详一大阵子的小男孩,真的只留在我的忆记里了。建勋身上担着各种角色,角色与角色之间纠缠不清,让我觉得他已变得有些陌生了。而始终不变的似乎却是这条诗歌线索,我们由远至近,由表及里,由虚入实,最后看到了所有角色背后站的都是诗人。

把诗人这种独卓的生命气质归于天赋,或许是不公平的。罗兰·巴尔特说:“诗的每一个字词就是一个无法预期的客体,一只潘多拉的魔箱,从中可以飞出语言潜在的一切可能性。”打开一扇朝向宇宙的窗子,拥有一双识破万般的眼神,包括可以信手拈来人间好词,能修炼到这般境界定非一日之功,“艰辛”与“失望”一定排过望不到尽头的长长队伍。

想到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一个长兄所做有限,有时甚至还设置障碍不免有些自责。很多年,我一直有个酸溜溜的决不改悔的从《魏书·李谧传》里学到的执念:“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我很恐惧建勋去我的书房翻我的书柜,当然更恐惧的是听到他突然说句“这本不错”。他相中了不少,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李奥帕德的《沙郡岁月》、张爱华的《别处》……一长串名字,可惜,我并没有全部拿给他。

诗歌是人类最高贵的梦境。恭喜建勋,时隔多年仍会做梦。如今太多年纪轻轻的人,已丧失了这种机能,包括想像力在内都拥挤在“实惠”的硬壳里,不肯出来走动,更不肯奔跑与飞翔。

乡愁,是中华民族的一种心理趋势,是中国文学贯穿性的母题,是终难实现但不改执著的心灵托付。乡愁,作为一个重大的人文课题,它是中国人的精神迷失,还是弥补中国人的精神迷失?

一次一次轻盈地从村口飘出、晨光或暮色里的袅袅炊烟占据建勋诗歌相当的比例。迎面,是十月的风雨/是苍茫的原野,起伏摇晃的/攀升的欲望/土地的阵痛尚未息止/秋后算账,丰收约等于/土壤的肥力+血汗/+麦苗的硬度/还有若干剂量的/欣喜与焦虑//迎面的风在雨中/迎面的雨在风中/长长的路,轮车赶路的/是我的父亲/十里之外的张家沟村/忙着把小麦入库的/是我的母亲/他们的青春约等于/不辍的劳作+贫穷/+运气,外加子女的/成长速度/啊,在车上颠簸的麦子/在库房里熟睡的麦子/亲亲的麦子——/一部分在唾液里溶解/另一部分,成为生活里/周而复始的石头”(《迎面》)这是一次让人稍感苦涩的追思与抚摸,亲人和故园窘迫、粗粝的生活真相,给诗人留下了太深的记忆划痕,此时的乡愁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乡愁还可以是一种等待、眺望的姿势,是建勋特定心绪的明喻和暗喻。黄昏的幕布升起/记忆逐层捺亮/村庄如剧情,缓慢沦陷/但你不必担心/只需要在掌心里/反复地画圆/转身的时刻来临/万物在身后归零/飞翔的轨迹垂在灯影里/归途的人背着/厚厚的行色/向着飘得最深的那朵云/放声喊娘”(《归途》) 彭塔力斯说:“家乡是对生活的隐喻。”对于建勋而言,乡愁始终在当下生活的不远处明镜高悬,他随时准备用“眼、耳、鼻、舌、身、意”来体验与确证。家乡是人间首选的抒情标题,他这位诗人不会轻易错过。

个体化的想家可以有N种表现,最极端的是人在家中的想家。而乡愁有三种指向:真实家乡、改写家乡、无关家乡。“听啊,齐刷刷窜突的寂静/从雨水后潮湿的心地/弯腰,就是一张/涨满的弓,弹起/一粒粒饱满的剑芒/汩汩地想法,那么柔软/齐齐地敲/乡村网状的黑夜/一只只鼓槌/掀起低处黝黑的浪/那失落多年的音讯/就那么一下下地/敲进你麦茬一样的心里”(《蛙鼓》)乡愁想家,“家”是“家庭”和“房子”,“乡”是世代居住的众人之家。家乡的“乡”可以是“乡”可以是“城”,也就是说它至少可以有“村庄”“城镇”“都市”三种形态。建勋的乡愁作品是时间文学,写着数不清的更漏、晨昏和年轮;更是空间美学,隔着数不清的山水、里程和回忆。

乡愁里的童年和从前常在可靠与不可靠之间。“雪下了一阵儿,就去了/外地。只留下彻骨的白/从此处向彼处。铺开一张/与生活等长等宽的纸//所有的墨迹,有形的/——那些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荒草/苦难和贫穷。那些被天灾和人祸/反复清洗的喜与悲/都被遮盖。无形的/――家长里短的闲/柴米油盐的碎/鸡鸣狗叫的尖……以及/在低处,深深的彷徨、挣扎/热爱与眷恋,仍旧在/无尽的风尘里奔波//冷啊。村庄使劲跺脚/嘴里吐出炊烟的香火/风的利刃,在脸上/持续地刻纹。村口的那棵树/紧紧地搂住自己的骨头/生怕悬空的命,跟随雪/一声不吭地,去了外地”(《雪下了一阵儿,就去了外地》)真正学会用乡愁行文时,我们肯定早已走出了孩提时代。写《静夜思》时的李白26岁。古往今来,《静夜思》这首诗惯于出入各种蒙学版本,注定了它在嘹亮的童音里被误读的宿命,乡愁是成年人之间讲述的故事,实实在在是谈往的成年文学。

陷入乡情重围的建勋,文字上也显现了一种童言无忌。“作为春天的信使,燕子总是/在最后一丝冰雪融化前来到/像村长,反背着双手”(《燕子》)斧子轻轻一闪/思想陷入忧伤的夹缝/一滴眼泪如同语言/硬在咽喉//最后,我被允许回头/看远去的背影/或许只有我知道/斧柄曾是我的一根肋骨”(《斧子的光芒》)――家长里短的闲/柴米油盐的碎/鸡鸣狗叫的尖……”(《雪下了一阵儿,就去了外地》)“听见方言,漫长的以往/骤然浓缩,如点燃心灵的灯/穿越时光的隧道/我看见自己落在老家的屋檐下/童年一样裸身站立”(《方言的瞬间》)让我回到从前/看到你面朝我的背影,默默的脸(《一分钟》)这样纵横驰骋不计东西,天马行空任意往来,狂野奔窜了无挂碍,几乎不讲道理的遣词造句,对于麻木、沉睡的神经来说无异于惊雷。

对了,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些青翠欲滴丰盈饱满摧枯拉朽的文字,并不是文字至少并不仅仅是文字,可以无拘无束可以打败一切的它们,正是思想自己,正是诗歌自己,正是诗人自己。

多年以前,因为一场恋情和一桩姻缘建勋与白银纳不期而遇。迟子建写过那个白银纳,对一般人来讲,都是梦一样难以抵达,建勋却成了那儿的子民,闲时则拚命夸耀那里的山川秀美,讲他一段段钓鱼的掌故,总之那是一个他可以大面积手植诗歌的地方,我听了自然会流些涎水。

白银纳令建勋魂牵梦绕,白银纳与建勋难分彼此:塔河到呼玛的公路真长:山连着山/森林之外,还是森林。我的白银纳/隐藏在绿荫的深处//60迈的车速,经过白银纳只需半分钟/半分钟的白银纳,你看不清/我的乡亲,常年裸露在风尘中的脸/一群鄂伦春妇女,坐在道路两旁/微笑着,制作桦皮盒/面对生活,他们不会轻易侧过身去//你看不清,一个孩子,轻轻地弯腰/扶起刚刚被狂风抽倒的草叶/一头刚犁完地的牛,在河沟里咕嘟嗜地饮下/无边的愁苦//你甚至看不清,这些简单的房屋,纯土木的表情/车子呼啸而过的瞬间/一些白桦树,慌乱地躲在落叶松的后面//请慢些吧,再慢些。仔细看一看/这些朴素的面孔吧。我是如此地爱着他们/我的爱缓慢,卑微,简单。只要稍一驻足/你就会发现,我的爱/比终年飘泊在头顶的雾气,还要绵长”(《白银纳》)没有对白银纳灵与肉的深深依恋,没有对这方水土如数家珍的熟络与敬重,就不会有这种刻刀般的笔力和神采。白银纳是建勋的一首长诗,建勋也是白银纳的一首长诗。

建勋经过多年的磨炼和修行,终于获得神启的诗歌秘语,他可以像荷尔德林热望的那样“诗意地栖居”了,亲身经历一首诗,亲身成为一首诗。山河入梦,一切皆诗。“最先流动的是水/在静夜,关闭的龙头上/神奇地蓄满,下垂/一切都已沉睡,只有它醒着/敞开清脆的喉咙/最先抒情的是水/在村口,老槐树下/我与母亲相对无语/柔软的水在眼眶里打转/在我体内翻涌成潮/最先爆发的也是水/1991年,大兴安岭/水喘着粗气,从呼玛河/倾巢而出。瞬间淹没了/我生存的家园//水啊,如此绵软,如此/宽阔。他征用了我们大部分筋骨/让我们直着腰走路/让我们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水》)诗人用水串起、抽象自己关乎城市与乡村,生活与哲学,往昔与当下的体验与领悟,借以展示人生履历和时代社会复杂的对应关系。

真的与众不同,多少平凡的日子建勋都可以用诗歌来记录和评判。“如果可以,我想静静地回忆/一分钟。丛林开阔/晓雾将歇。树上没有叶子/因此不会有鸟鸣/没有雪白的羊群,也就没有青草/我想,就这么静静地深思/一分钟。我是如此微小/小至一粒尘。我只爱风/天空和大地。我只爱你/如果可以,我想静静地想你/一分钟。仅仅一分钟/不能多也不要少。让我回到从前/看到你面朝我的背影,默默的脸” (《一分钟》)欲言又止的文风缭绕在烟草味儿里,只要诗歌和思想不肯消歇,那么世界就会一直舒枝展叶、美丽非凡。

儿子林乔上了大学,过了四十岁的建勋,偶尔会插入一小节生病的人生片断:空空四壁隔断的世界/只有墙体那么薄/病中,我与呻吟声一起深陷/眼前一抹的白色/白的床单和吊瓶,白的护士/还有白的孤单/朋友轮番探望/床前安慰,在门外/与大夫神秘地交流/听不到说些什么/透过门缝,我看见/他们的表情和不停蠕动的嘴唇/一点也没有想像的甜美”(《病中》)作为伤兵的建勋,从世俗的战场上撤下来,早有准备的易感摇摇晃晃地显现。依然没有抱怨,依然没有沮丧,有的只是一种平静和打趣,活着可以不要高贵,但要结实。

建勋始终力避跌入个人表达的狂欢里,他做到了,因为所有的阅读者都会觉得那是关乎自己的写实与写意。艾略特说:“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知道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建勋的社会角色、人生现实,连同生活环境都似有个“小”的限定,没关系,好的诗歌无一不是世界语。

时下,真正热爱写作的中国人已不多了。据说哈佛大学只有一门全校的必修课,那就是写作。就在前些天,我怯生生地问一位大学文学院的院长这届新生有多少人,准备送他们每人一本我的散文集,特意强调了一遍是送,这书卖废纸化浆太白瞎了,能不能让它发挥点余热。他为难地说这不合适吧,还是只发爱好者吧,不过爱好者确实不多。我明白了,说那就再说吧。萨特说:“戴着锁链的奴隶和他的主人一样自由。”我说:“主人有时会和他戴着锁链的奴隶一同囚禁。”自由与否,多数时候与是否戴着锁链无关,而现代人最大的锁链是物欲。当初,兄弟三人相继结婚时,家里都是倾尽所有,而拿出的却是千元乘以五以下的个位数,老爸老妈特别难过,不断地说对不住孩子。真的没关系,只要精神富有,物质清贫都是暂时的。更早的“当初”,每到饥肠辘辘时,兄弟三人就举行背诗比赛,每一背上一百首。

我当然没有倚马可待的才华,不过有差不多三十年的文字生涯的支持,再笨的人面对某个题目挥洒成篇应该不在话下。但是这部诗稿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如是者三,绵延年余,此情此景在我绝无仅有。实在是斯人斯语,个中滋味,对我而言大大地非比寻常。永远充满好奇的我当年肯定是抱过建勋的吧,他一岁时我五岁,我大致具备这样的能力。我必是不择要领,动作笨拙,不断踉跄,至于摔到没有摔到几次,整个情节至今找不到人证。建勋当然是个优秀的诗人啦,大兴安岭——黑龙江省我惟一不曾去过的地市级地理单元,何时到那里会见这个精神贵族,早已被琐屑和俗气雕刻得有些丑陋的我,必须鼓足勇气。

我们让自己永远保持运动,为的就是不让静止和其他运动轻易进来。雕塑人心和传承文化的诗歌可以营造一座院落或是树起一道篱笆,与物役保持有效分割。带上诗歌启程,建勋的人生图景因之光彩夺目,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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