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父
作者：张卫国
年届九旬的岳父，出生于湘北平江县余坪镇，位于辖内雷峰岭山脉之东麓，一个山峦起伏，树木参差，溪水潺潺，山青水秀，名叫塘梓湾的小山村。年少的时候，较为殷实的家庭，使他能在那时局动乱的岁月里，读完了高小，中学肄业，实属在那个年代里，鲜有的乡村文化人。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跟随第四野战军“旋风司令”韩先楚率领的12兵团40军之南下洪流，为新生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从北到南，千里追击，所向披靡；经历了解放长江以南广大区域和海南岛战役，把胜利的旗帜插上了祖国的天涯海角。1950年，胜利结束海南岛战役，刚刚洗去满身战火硝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40军的官兵们，又马不停蹄地从雷州半岛登上军用专列，经三天三晚急速北进，到达辽宁省安东市（现为丹东市），作为第一批入朝作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岳父在朝鲜战场上经历了两年多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战争。在血与火拼搏较量的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场上，多次立功受奖，笑傲群雄，风采依然。1952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光荣负伤，评定为“二等甲级”伤残军人。岳父之人生：战火洗礼，几多磨难，几度苍桑，含辛茹苦，历尽坎坷。他性格倔强，有勇有谋，爱岗敬业，平凡而伟岸矣。我与年迈的岳父相处了三十多年，时常从老人的言谈举止里；从其坎坷的人生经历中；从他布满沧桑皱纹的脸膛上，我都能读到岳父倔强而略带固执的性格；又能感知到老人那居功不自傲的平凡；更能读懂他对人生的孜孜追求和透彻之感悟……
一
二
年轻时的岳父，是一名优秀的汽车驾驶员，1949年5月，当中国人民解放军渡江战役发起并乘胜向南进军的途中，年轻的岳父与同在长沙小吴门汽车货运行打工的两位年轻汽车司机工友，相约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40军运输部队的行列，随即挥师南进北上。岳父先后参加了解放广西，海南岛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1952年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在荣军医院治疗休养后，转入地方工作，他一直在平江县林业系统平凡的岗位上工作到1980年退休，退休时岳父没有留恋县城较为方便舒适的生活环境，拖着伤残的身躯回到了老家塘梓湾，亲力亲为，精心耕耘自家的责任田土。我和他的女儿结婚时，是他退休后的第三年，我曾问老人：您1949年5月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退休时组织上为什么没有把您作为建国前参加工作的离休老干部对待？老人却很随意地给我道出了事情的真相：海南岛战役结束后，他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40军所属部队在雷州半岛一个叫徐闻的地方休整：作战役总结，评功授奖，完善个人档案，岳父当时是40军119师直属运输大队的载重汽车驾驶员，同时兼政治学习宣读员，当他在填写第一份个人履历表时，为了让自己参加革命军队的时点更有意义，便把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的国庆节，作为了自己参加工作的初始时间。后来我反复做岳父的工作，要他实事求是向组织部门出具报告，并寻找当年的原部队单位，以及还健在的部队首长和战友出具证明，这个离休老干部的荣誉和待遇是完全可以争取到的。岳父没有正面回答我，却给我讲述了他在朝鲜战场上的一段参战往事：那是1952年初夏的一个晚上，他所在的志愿军40军119师直属运输连的五辆汽车，在往前线兵站运送弹药返回驻地的路上，因为当时我军没有绝对制空权，又恰逢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正在全力推进“空中绞杀战”，妄图凭借其空中优势，实施飞机昼夜无差别轰炸，封锁和截断志愿军的军需后勤补给线，为此志愿军所属的运输部队，只能白天隐蔽，夜间出车，晚上行动严禁开车灯，汽车只能依托朦胧的星辰月光行进，全凭驾驶员的夜间路况目测和熟练的驾驶技术开车；那天晚上，由于朝鲜人民军的一辆吉普车迎面开灯行驶，暴露了公路上的目标，随后遭到了美国飞机的狂轰烂炸，一枚炸弹正好在岳父驾驶的汽车前爆炸，当时在驾驶室里的班长和副驾驶员当场就牺牲了，作为车辆主驾驶员的岳父，左脚小腿被炸断，全身多处受重伤，当后续车队把他救起，送往相距30多公里的战地救护所后，由于失血过多而昏迷，二十多天苏醒过来后，当班护士告诉他，你这条命是全运输连的战友们共给你输了2400多毫升血才拾回来的。由于战地救护所的条件有限，加之消毒不严，伤口肌肉化脓坏死，随即转入国内治疗，先后在辽宁的黑山、河北的保定，湖南的大托铺三所荣军医院作了二次截肢手术，最终左腿高位截肢才转危为安。每当回忆这些往事，岳父在深深怀念牺牲战友的悲痛之余，又特赋感恩之情地说：我这条命是战友们的鲜血换回的，是党和国家在死亡的边缘把我抢救过来的，如今国家给我装了假腿，还安排了工作，每月除退休工资外，每年还有可观的因战伤残抚恤金，我知足了，想起那些在我身边倒下去而牺牲的战友们，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向国家增加任何麻烦啊！并非常固执而且笃定地对我说：这件事以后任何人不准再提了。1993年初冬，却传出了退休在老家塘梓湾的岳父，牵头带领众位乡亲，拒交乡村牲猪屠宰税，面对他这位历经战火洗礼的英雄和功臣，当地的乡村干部甚是为难，只好请我这个时任县银行副行长的女婿出面做其思想工作，与岳父见面后，老人却义愤填膺给我上了一课：皇粮国税天经地义；牲猪屠宰税按人头摊派征收，共产党根本不会有这样不实事求是的霸蛮搞法。岳父实在是太倔强，太固执了，但换位思考：老人的倔强与固执，几乎都承载和折射着他那真挚深邃的感恩情怀和刚正不阿的人格风采。
三
年迈的岳父晚年生活充实，思维敏捷，身残志坚，身体健旺，这与老人宽容平和的心态，终身都践行：老有所学，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的夕阳人生轨迹是分不开的。
退休身居老家塘梓湾的岳父，喜欢读书、阅报、听广播、看电视，更喜欢劳动和健身，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常年都订阅二份报纸：《湖南农业科技报》《参考消息》，还必备一个晶体管半导体收音机，了解时政新闻，关心国家大事，学习农业科技知识，把二亩三分责任田和责任山的山坡旱土，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什么种子的良种选育，水稻的杂交制种，旱土作物间种，牲猪饲料的营养搭配，农作物花期的最佳授粉时间，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且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老人率先将自种自产的：黄豆、玉米、小麦、稻谷配比粉碎，自制混合精饲料养猪，收效明显，有一年还出栏了一头500斤大肥猪，当时在塘梓湾及周边村庄都成了“爆炸性”新闻，很久都传为佳话；他退休在乡下日子里，年年种养业收成丰厚，乐不知疲。
岳父还非常健谈，特别喜欢在与人聊天中找乐趣，舒展自我；他常把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收音机里听来的时事政治新闻，农业科技常识，芸芸众生之奇闻趣事，自己亲历的战争年代参战轶事和战斗故事，作为与乡亲们休闲聊天之谈资，一时间，岳父家真成了塘梓湾新闻趣事和科学种养知识的发布与咨询中心，老人快乐其中。记得1985年老人60岁生日时，我和妻子凑尽全部积蓄给他买了一台14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作为生日礼物，历来不乐意接受馈赠的岳父却非常高兴，事后老人还开心地对村民们说：他们这不是送礼而是雪中送炭啊。
岳父一生都敬重爱读书有文化的人，经常教育后辈读书明理，他常说：刀不快，石上磨；人不会，书中学。他还有一句口头禅：再苦也要送子女上学堂，再难要督促孩子勤读书。1984年当他的大儿子顺利考上大学，成为塘梓湾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时，历来不喜欢张扬和奢华的老人，破例自费请电影队在老屋场放了一场露天电影，并亲点片名《甜蜜的事业》，以示庆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老人也有生气发火的时候，那是1999年8月一天，我去岳父家看望老人，正值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误炸”了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我发现岳父正涨得满脸彤红，站在电视机傍愤愤不平地发脾气：美国佬真是太欺负人，总喜欢在别人头上屙屎，但美国佬最怕死，在朝鲜战场上我就领教过，只有狠狠打痛它才老实。真有一种雄纠纠，气昂昂，打败美帝野心狼的英雄气概。我知道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只是此时此刻，我却十分理解老人的情感与心态。
为了便于对老人的照顾，年过古稀的岳父，从塘梓湾接到县城新城区居住。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晨曦初露和夕阳西下的时候，总会有一位满头银发，神采奕奕，摇着轮椅的老者，或在新城区宽阔的马路边遛跶；或在风景靓丽的县城沿江风光带上悠闲；或佇立在新建的汩水大桥和简青大桥桥头远眺，这正是岳父在对今天幸福美满生活的眷恋和坎坷人生往事之追忆。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2019年初春，年迈亦为世纪老人的岳父，怀着对幸福生活的依依眷恋；对亲人们的深深牵挂，走完了他不平凡的94年人生旅程，驾鹤西去，但老人那平凡而伟岸，居功而不自傲，德高而望重之形象，凝聚在我的记忆里仍是那么鲜活，久久都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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