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糖里的记忆
作者：刘朝朝
农历虽入大雪季节，但天空灿烂如初，阳光泼洒下来，映亮空气中每一粒细小的尘埃，没有一丝要下雪的预兆。
我应闺蜜之约出门“扫街”（是同学们笑我爱逛街的代称），把整个步行街扫了个通透，收获是颇多，钱包却瘪了不少。正准备打道回府，在街道游人密集的拐弯处，看见有位年近古稀，满头花白，衣着朴实的婆婆蹲在地上。
她见我们过来，连忙往前倾了倾身子，轻声问：“美女，你们买姜糖啵？麦芽儿熬的，纯手工呢。”其实糖类食品是我的最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牙齿不好了，还要防血糖升高，吃糖确实不敢放肆。我很礼貌地回答“谢谢，不买”。忍不住，眼睛还是瞟了瞟放在地坪上，玻璃瓶里麦芽儿熬制的姜糖。那一颗颗形状饱满的姜糖似乎会说话，透过玻璃瓶，眯着褐色的眼睛在诱惑我，牵住我的腿，禁不住诱惑的我弯下腰来买了一包。就在我从老婆婆手中接过姜糖的瞬间，老婆婆那双如同山坳里老树皮般皱巴巴的手，让我的心一颤，仿佛眼前这双饱经沧桑的手，就是我奶奶的手。思念如决堤的海，往事潮水般向我涌来，奶奶的影子越发清晰。
奶奶那双长年劳作的手，掌心磨出厚厚的老茧，手指上裂开道道伤痕，因疼痛常常用碎布片包扎着。就是这双粗糙的手却不知给我了多少温暖，给我做过多少美食。奶奶是旧社会的牺牲品，原本有一双健康的脚，偏要被人裹成羊角粽子，步履艰难，限于家中，干着一些亘古不变的家务，洗衣、做饭、喂猪、搞菜园。
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这些出生在山窝里的人，除了山里仅有的土产品，很多工业食品都没见过。最记得奶奶称白糖做“洋糖”，说是从外国运来的，喝一口洋糖水能生津止渴，金贵得很。我们山里人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二两。
曾记得我上初中时，老师跟同学们讲过一个笑话:村子里有位余娭毑，要她参加生产队劳动，她就装得可怜巴巴，要死不活的样子，一天，有人告诉她：“余娭毑耶，共产主义社会已经到了阴家铺子（我老家的一个地名），马上就要到许市（我老家的地名）了，到那个时候，你不光天天有洋糖吃，还不要钱。如果你死了就吃不到喽！”余娭毑眉色顿开：“那我就不死了，等共产主义社会来了天天吃洋糖。”其实老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讽刺我们懒，不愿读书，想跟余娭毑一样坐享其成。
当时，我家条件比村里很多人家里的条件要好些。父亲在外面工作，经常会带点好吃的回来，如红糖、白糖之类的食品。有一次，父亲带回一包红糖，母亲用精美的青花瓷坛装上，说是留着待客的。我悄悄地跟在母亲后面，见她把坛子像宝贝一样锁在钱柜子里。我嘴很馋，做梦都想着藏在钱柜子的那坛红糖，时不时地跑去摸一摸，瞧一瞧，真希望哪天母亲忘记了上锁，我就能美美地吃一顿。
奶奶是个能干的人，会做很多好吃的，例如，发糕、扫糕、红薯片，还有麦芽糖。每到年关，奶奶总会熬制麦芽糖。虽然麦芽糖好吃，但熬制麦芽糖既费时，又费力，很难熬制。一大清早开始忙起，要到天黑很久后才能吃到糖。
我喜欢围在奶奶身边转，看她忙前忙后。先是剁麦芽、磨米浆，再是煮米浆粥、过滤、熬制。熬制的时间很长很辛苦。最关键的是不能糊锅，要掌握好火候。为了防止糊锅，要用木棍在锅里不停地搅，一直等到糖出锅。整个流程下来，奶奶是汗流浃背，腿脚发软。
我最喜欢奶奶用筷子搅一坨不硬不稀的糖浆塞进我口里。那纯粹的甜汁里夹杂着淡淡的麦芽清香，让唇齿留香。奶奶再搅几坨，分给我的弟妹们吃。麦芽混合大米熬制的糖，呈淡红色，搅在筷子上像琥珀，晶莹剔透。室外很冷，甚至结着冰花，我们姊妹五人坐在火塘边，吃着麦芽糖，树蔸燃烧起来的火焰，映得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红扑扑的，像早春的山茶花。
奶奶把剩下的糖，倒在盆子里，一部分做爆米糕、芝麻片，留一部分用来做姜糖。制姜糖时，先把生姜磨碎，再倒在没有冷却的麦芽糖一起搅和均匀后，反复扯、拉，拉扯好的姜糖丝，像一条长长的淡红色丝绸带，柔软光滑。接着，把拉好的姜糖丝合拢来，搓成长条，用刀切成一颗颗，一粒粒。最后洒上一层炒熟的糯米粉，把姜糖一颗颗揉开。
这一锅上好的麦芽糖，是我们山里人过年最美味的食品。在吃完团年饭开财门后，那些三五成群的大人小孩，就开始串门拜新年了，这时每家每户都会有几个果盆子摆到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招待客人。盘子里盛的果品有炒蚕豆、黄豆、红薯片、芝麻片、爆米糕，水果有桔子与糍米（荸荠），再就是最抢手的麦芽姜糖了。
尽管这些都是土货，尽管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苹果香蕉是什么味道，也没尝过牛奶糖，但我们吃这些东西却有滋有味，多吃不腻，吃了还想吃。如今有了各种进口的、国产的工业软糖、酥糖、牛奶糖、咖啡糖与品种繁多的新鲜水果，那古老的手工麦芽姜糖早已淘汰出局。
此刻，我把一粒姜糖塞进嘴里，软软的，糯糯的姜糖，那浓郁的清香沁人心脾。仿佛这姜糖里裹着奶奶的味道，飘着我思念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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