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爱情
作者:吴亚明
三干娘有一绝,会骂人,远近闻名。有人调侃她学过吹唢呐,会驳气,一口气就能骂出十几个鬼。什么“剁脑鬼,斩颈鬼,泻血鬼,短命鬼、冇屁眼鬼、死鬼”张口就来,不过这些个鬼专指三大爷。三大爷脾气大,嗓门粗,但只会吹胡子,瞪眼睛,骂一句“三癫婆”,两人每天就是这样骂来吵去。有句好话讨不得好说。这不,又开始了。
“嘭!”三大爷将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一只飚到地上弹了几下,一只在饭桌上打几个滚才停下来。“翻了盐船了,你个三癫婆,想要咸死我啊!”三大爷虎着一张包公脸,苍蝇也站不住脚了。一双牛眼瞪得溜圆,几乎快出来乘凉了,怒视着三干娘。
三干娘忙站起来,弯腰捡起筷子,在围裙上揩了几下,抖抖索索放到三大爷面前,耷拉着头,屏声敛气,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吃你个骨头渣。”三大爷不依不饶。
“你这死鬼,有本事,你去弄鸡鸭鱼肉吃!”三干娘等三大爷闹了一通,撇了撇嘴,嘟哝着开始反击。
三大爷站起身,抓住三干娘的两只瘦胳膊,轻轻一举,将三干娘搁到高低柜上。三干娘两只脚拼命往前踢,嘴里一个劲地骂“剁脑鬼,斩颈鬼,快放我下来。”三大爷不恼不怒,从瓶桌底下拿起水瓶,将开水淘在茴丝饭上,用筷子几搅几搅,吧拉吧拉塞进嘴里,粗着脖子咽下去。等到三干娘骂得喉干气绝,脚也踢不动了,三大爷问一句还骂么,三干娘摇头不再言语,三大爷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三干娘从高低柜上提下来。
三大爷是个有名的厨师,团方地转办红白喜事总要请他掌勺,俗话说,好菜好汤,厨子先尝。好的吃多了,自然嘴娇。他不收一分工钱,主家常常谢一块糊皱皮子(一块熟肉)给他,他便心满意足。每次带回肉,亲自下厨,精心将那块肉做好,对三干娘骄傲地说,给你三癫婆喂屁眼、肿颈,旁边端坐。吃的吃,看的看,津津有味。盯着三干娘吃,像个地主施舍乞丐一样,看着三干娘细嚼慢咽将肉吃完,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如果饭桌上两天没有荤腥,三干娘就成了三大爷的下饭菜,不是说菜咸了就是说辣了,摔筷子摔碗是轻的,要是三干娘顶了嘴,桌子都会掀翻。
下放金牯坪的时候,我就住在他们隔壁,对他们的事也知道了不少。
三大爷腰圆膀粗,身材魁梧,四方国字脸,剑眉,直鼻,目光炯炯,年轻时妥妥的大帅哥,扶犁倒耙,农活样样精通,还做得一手好菜。三干娘小巧玲珑,虽然脸上有了很深的苦瓜褶子,那脸型,那眉眼,肯定也曾是一个小美人。这两个人,经人介绍结合,结婚五十载,吵架五十年。
三干娘生过一个称砣崽(一生只生一胎),带到五岁,得白喉病死了,从此后,那肚子再也鼓不起来了。三大爷先还抱着希望,每晚尽了最大的力气,也看过郎中吃了药,都没有结果。请算命先生算了是命中无嗣。也只好作罢。他并不责骂三干娘,更没有休妻。三干娘自然感恩戴德,深责自己断了三大爷家的香火,要弥补这一过错,像服侍皇上一样,服侍三大爷,茶到,饭到,水到。三大爷除了田地上的农活,偶尔做厨师,在家里很享受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三大爷虽然嘴馋,但他不会杀那两只下蛋的老母鸡,他知道那是他家的摇钱树。我总能看到三大爷望着老母鸡吞口水的情景。
一天中午,三大爷叫我过去吃饭,又不年又节的,吃什么饭。但盛情难却,肚子里早就没有油水,也就不客气了。饭桌上只有一大盆苦瓜炒蛤蟆,放了老姜、大蒜、辣椒、紫苏、薄荷,那香气诱得人直流口水,准是三大爷的手艺,每次有好菜,三干娘只能靠边站。
三大爷早已端坐在餐桌前,见我进屋,忙招呼我坐下,并给我倒了半杯茴蔸子烧酒,自己倒了一搪瓷把缸。
“哪弄来的蛤蟆?”我有点好奇地问。
三大爷诡异地笑笑说:“还得感谢你那两个破电筒,我改装成了一个三截电筒,真亮,好照蛤蟆。”
“蛤蟆是益虫,要保护的。”我后悔了,成了三大爷捕捉蛤蟆的帮凶。
“什么一虫二虫,吃到嘴里舒服就是好虫。”三大爷将一只蛤蟆腿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几下咽了,抿了一口酒,兴奋得额头上发光,每一条皱纹里都是汗。我夹了一条蛤蟆腿放到嘴里,辣得我直打嗝,伸出舌头,用手扇风,赶紧喝口凉茶。
三大爷却一个劲地笑我,说这样怕辣,要是革命年代,一定是叛徒。
“你不是经常骂骂咧咧说菜辣吗?”我反唇相讥。
三大爷吃得包口包嘴,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我不再说话。
“叫三干娘上桌吃吧,我又不是客人。”我趁机说。这里的风俗,客人来了,女人是不能上桌吃的。
“别管她,一个癫婆!”三大爷又呷一口酒,说话涎喷喷的。
我去盛饭的时候,蹲在灶弯里的三干娘见到我,忙将饭碗藏在身后,我走近一看,满满一碗茴丝,而我和三大爷碗里只有几根茴丝,多半是大米。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从菜盆里舀一碗蛤蟆送给她。她反复推辞,我这才发现灶台上也有一小碗蛤蟆。
第二年春上的一个下雨天,三大爷哮喘病突然发作了,三干娘撑一把破油纸伞,为三大爷去抓药。一路走,一路骂,到处死人怎么不死你这个剁脑鬼。那骂出来的话,恶毒得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我们是习惯了,不把它当回事了。因为路上很滑,风又呜呜叫,三干娘不小心,重重地摔倒了。我们发现时,那油纸伞刮到田中央了,三干娘扑倒在泥水里,本来就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的她,又被雨一淋,已经气息奄奄了。我们将三干娘抬回家,三干娘棕麻色的头发被淋湿,黏糊糊贴着额头,破棉袄湿漉漉的,十个指甲全是污泥,肯定是在泥水里挣扎过的。赤脚医生翻了翻三干娘的眼皮,号了号脉,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三干娘突然睁开眼,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三大爷忙凑上前去,解开她的衣扣,从贴身破棉袄内掏出干干爽爽的三包中药。三大爷紧咬嘴唇,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三干娘用无神的眼睛望了望三大爷,眨了眨,又吃力地举了举那只干枯的手。三大爷坐到她床前,握住了那只干枯的手,贴着自己的脸,翕动了几下嘴唇,嘴里好不容易蹦出一句话:“翠蛾,我在,你说吧。”三大爷弯下身子,耳朵贴着三干娘的嘴边,大概是想听三干娘的遗言。三干娘叫翠蛾,我们都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平时只听三大爷叫她“三癫婆”。她的眉毛蹙在一起,瘪了瘪嘴,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了一句“记得吃药,死鬼!”话音一落,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皱纹慢慢地舒展开了,略略的有一丝笑意。看得出三干娘死得并不痛苦,还有一种满足感。在场的人呜呜咽咽,泣不成声了,三大爷站起身来,昂了昂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三干娘下葬以后,我们知青开展了一次旷日持久的讨论,三大爷跟三干娘到底有没有爱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队长加入进来,做了最后的总结:“有缘的婚姻,铜罐撞铁罐,天光撞到暗;无缘的婚姻,鸡蛋碰鸭蛋,这个不烂那个烂。”我们还是不懂,混混沌沌地点点头。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三大爷和三干娘的事情。终于懂了,爱情其实很简单:在每天锅碗瓢盆的磕碰中,在每天衣食住行的琐事中,甚至还在每天柴米油盐的安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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