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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吴亚明/落幕

落幕


作者:吴亚明

隆冬时候,天空布满了一层厚重的灰色云缦,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不远处传来铳炮的钝响。送葬的队伍迎面走来,几十个人表情麻木,稀稀落落走着。大家忙着购买过年物资,只有灵柩经过自己面前时,才有人瞥一眼死者的遗像。长寿街街道两旁鲜有人打路祭。打路祭是长寿街的风俗习惯,但凡跟死者沾点亲带点故的街坊,就会在自家门前摆上三牲,点上香烛,烧点纸钱,燃放一挂爆竹,表情虔诚地向亡灵鞠躬行礼,以示对死者的尊重,送上最后一程。这个亡人莫非与长寿街人没有关系,街坊们如此冷漠。恰恰相反,死者跟长寿街几乎所有街坊都有过关系。他叫金老亮,一个显赫了大半辈子的屠夫。

在长寿街,你不知道镇长、区长是谁,别人不以为然,你若不认识金老亮,说明你不是正宗的长寿街人。

七十年代,社会上最吃香的四大热门职业:“白衣战士红旗飘,六个轮毂一把刀”。白衣战士指医生,旱涝保收。红旗飘当然是干部,走到哪,吃到哪,虽吃不上山珍海味,也不至于吃斋。六个轮毂指司机,司机除了公干之外,总能捞点外快。一把刀,便是专指屠夫了。在那个看到猪走路,恨不得咬一口的日子,屠夫更是一个让人艳羡的职业。

金老亮在火烧坪对面店铺卖肉,是供销社职工。瘦高长子,两腮塌陷,用针也挑不出肉来。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看人放出一种攫取的光,刺得人矮了一截,但是看熟人,眼光会收敛一些。看到漂亮女人,眼神格外亲切温和,半睁半眯,在女人脸上、胸脯上溜来溜去。咧着嘴,露出两个灿灿的金牙齿,颧骨上少有的肌肉会挤出难见的笑。对于我这种小屁孩,当然板着脸,严肃得吓人,不给半点好颜色的。

他的绝活是割肉下刀快、准,你买几毛钱肉,一刀下去,抓起割下的肉,往油涕涕的发着寒光的三须钩上一挂,不多不少,从不解刀,也不再舔搭。弯下腰子,从屠凳下那个盛着水的条盆里,捞出一束秆莆子,根据顾客的生熟,选大的或小的,几扭几扭,打一个结子,用力一拉,往屠凳上一丢。阳澄湖的稻草绑在大闸蟹身上,卖了大闸蟹的价钱,那是后起之秀,祖师爷应该是长寿街的金老亮。金老亮收了钱,拧成一团,往两三米远的桌子上的一丢,百发百中到了那个白铁皮盒子里。后来从电视里见到济公审案,屠夫的铜钱有油,便想起屠凳铺油渍斑斑的钱。

平日里,我们买肉不排队。所有人挨着油腻腻的屠凳往金老亮面前移动。我个头矮,屠凳高,齐了我的脖子,鼻子尖几乎和猪肉是零距离接触。闻着生猪肉气味,我也能浮想联翩,似乎闻到了母亲最拿手的青椒炒肉四溢的香气,不由得馋出了口水。

“金师傅,该我买了!”我学着大人样,举着皱巴巴的票子喊,可金老亮昂着头,斜眼睛都不瞟你一下。他一向优先熟人,将上等好肉送到熟人手上,买几毛钱肉,不喊得你喉干气绝别想买到。

漂亮女人进店买肉,他就招招手,让女人进入肉铺里,直接买指肉(即想要那块肉就砍那块)。女人最喜欢那块柳条肉(腰脊肉),据说那块肉,非常鲜嫩,营养价值特高。金老亮满脸堆笑,轻声细语地和女人说话,拿出那把尖尖的柳叶刀,就着猪的脊梁骨,细细地剜,不带半点筋绊,然后从桌上选一束最小的干燥的秆莆子系好,含情脉脉递到女人手上,笑嘻嘻地目送女人走出肉铺。

“快一点!”此时,屠凳外有人不耐烦,大声喊叫。金老亮脸色一垮,恶狠狠地骂一句“快,要去赶头刀啊!”再无人敢说什么。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句“赶头刀”的杀伤力。这句骂,倒是非常适合金老亮的身份。当年的肉价是七毛六一斤,好肉都被熟人和女人买走了,筋绊和骨头,自然卖给我们这些生疏人。那年月,没有补钙一说,骨头不受青宠。他拿出那把大砍刀,“嘭嘭嘭”将股骨、龙骨、柱子股砍成大小块,明目张胆地裹在肉底下卖给你,你若唠叨不满意,他会用鹰眼瞪着你,刺得你颤栗,再凶狠狠地呛你一句“嫌骨头,去别处买!”那时是一家世主(独家买卖),无可奈何,总不能捡个石头去打天。于是乎,人们纷纷跟金老亮套近乎,七大姨、八大姑的瓜绊亲都成了金老亮的熟人。其实,我也是可以跟金老亮扯上关系的,他的宝贝女儿是我的小学同学,只是他女儿从来不屌我这个朝阳门半乡半街伢子。

长寿街巴掌大的古镇,从河南桥到西溪桥,罗家巷到次青巷,谁家娶亲,嫁女,生小孩做三朝,满月酒等等,要招待宾客办情席,都不能少了肉,自然要求着金老亮。那也是有讲究的,前两天主人亲自登门,向金老亮意思意思。例如生了“恭喜”(男孩),赏封一块二,生了“也好”(女孩),赏封一块。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意思到了,金老亮会把事情做得熨熨帖帖,从不塌场的,到岳母家报喜,生了恭喜送蹄花(肘子)三斤重、生了也好送方肉一斤半或者两斤,整得挑不出半点瑕疵。

后来街道办给居民发肉票了,为了过个好年,大家平时尽量少吃肉,也要将肉票聚拢聚拢,等到最后多买点过年肉。半夜三更去排队,从朝阳门到火烧坪的街上死一般寂静,乌漆墨黑,走路踉踉跄跄。只有火烧坪百货仓库门顶上有一盏电灯,泛着乌浊浊昏黄的光。我顶着刺骨的寒风,缩着脖子,蹲在台阶上排队,将烧木炭的篾火炉夹在两腿间,买一次肉,两腿之间就会留下鲜红的火斑,要好久才能褪去。也有很多大人亲自排队,搬来一张竹困椅,往上面一躺,身上盖一床旧棉絮,呼呼呼直打牛皮鼾,流着鲶鱼涎。本以为自己会排在前面,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牙关咬得嘎嘎直响。母亲用灰埋好的炭火越来越微弱了,手脚被冻得僵硬,只好双脚弹跳起来,运动取暖。太阳快升上屋顶了,金老亮才来肉铺拖那辆破板车,灵泛的人马上从困椅上弹起来,抢过金老亮的板车,跟在他后面向肉食站方向走去。

一个小时后,帮金老亮从肉食站拖肉的人来了,猪肉堆得像小山样高,在板车上一颤一颤地晃动,板车被压得叽叽呀呀地叫。拖肉的人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伸长脖子喘气,金老亮跟在板车的后面,昂着头,双手拢在袖管里,抱在胸前,蹬着长筒套靴,走着方步,一路叽咕叽咕响。直到火烧坪肉铺前,金老亮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掏钥匙,打开江山牌弹子锁,立马有人奔上去,帮着卸下店铺门板,拖肉的人快快地将肉一边一边地搬到屠凳上,自然是享受优先买肉资格。接着是帮忙卸铺门的人,最后才是按排队顺序买肉。

尽管肉票紧张,每月父亲发工资,母亲还是让我去买五毛钱肉,开开荤。而每次我都被金老亮塞大骨头,心里自然气愤,总想着扳回一局。动武,无论是年龄和体力,我都不是他的对手。躲在暗地里向他投掷石头,这是阴招,传出去不好听。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感觉突然像开了天目一样,心生一计。记得那天肉铺人不太多,我照样去买五毛钱肉。金老亮故伎重演,手脚麻利切一块筋绊肉,底下包一个大骨头,从条盆里拿出一束最粗的浸饱水的秆莆子,在肉上几扭几扭,一拉,打个结,系得严严实实,神气地丢到屠凳上,翻着眼皮,用鹰隼的眼光看着我,等待我交钱和肉票。我瞥了一眼筋绊骨头肉,不紧不慢地说再买五毛钱,要夹精肥肉,精肉做药引子的。金老亮端详我半天,见我脸色平静,估计我没有撒谎,可能发了善心,按我的要求,又割了五毛钱肉,放在屠凳上。我提起那块上等好肉,将手上的筋绊骨头肉、五毛钱和肉票丢在屠凳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射出了店铺。身后的金老亮发现上当了,暴跳如雷,大喊站住,任凭他屠刀拍得砰砰响。我还回头用挑衅眼光看他出丑。他想冲出屠凳铺来捉我,被众人拦阻了。他眼睛瞪得灯盏大,气得脖子上青筋暴暴,也只好作罢。

这个自称“大河堰(大风大浪)都闯过的男人”,想不到在我这个牛脚迹眼里翻了船,一辈子的霸气男人形象大打折扣,成了笑话。不过,我也好几年没有进过他的肉铺了。

八十年代开放了。肉铺不再是独家经营,长寿街突然冒出了石屠夫、究屠夫、奉富等好几个屠夫,乡下人也自宰自销在长寿街卖肉了,大屋坪、登仕巷、担水巷一下子涌现好多条屠凳。金老亮再俏不起来了,屠夫不再是皇帝,成了正儿八经的服务员。人们不再去巴结屠夫,反倒是顾客成了上帝,也可以吃指肉了(挑选)。

金老亮虽然占据了最好的码头,但生意却越来越冷淡。一天卖不了半边肉,尽管他早已收起鹰眼的光,满脸堆笑,热情招呼着从火烧坪经过的行人,还是很少有人进他的肉铺。他每天拖着那破板车早早到肉食站领肉,经过石灰仓库那陡坡,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即便熟人从他身边经过,也没有人愿意搭把手推一下。老婆年岁大了,帮不了他,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帮帮忙,却被女儿呛白了几句。

金老亮见别人半天卖两头猪肉早收摊,甚是不解。也曾站在远远的地方暗暗观察,感觉跟自己卖肉没有什么区别。直到领导找他谈话,供销社职工自由组阁,自己没有人要了,最后下岗,他也没有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落差太大,金老亮衰老也极快,原来还在街边上缓缓溜达,后来,就缩在家里不出门了,仿佛在长寿街蒸发了一样。

直到送葬的铳炮响了,人们金老亮的遗像,才想起他来。鞭炮稀稀落落响着,引路纸钱向阳雀垅方向撒去。灵柩经过西溪桥后,送葬的队伍里只剩下金老亮的老婆和女儿。

金老亮在悲寂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属于他的时代也落幕了。

作者简介

吴亚明,网名老顽童,退休教师,平江长寿人,老来涂鸦,自娱自乐,以防痴呆,穷求开心。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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