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米树
记一种古老的乡村礼俗
作者：张步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在我的家乡，湘中丘陵区的山坳里，插秧叫“栽米树”。我年轻的时候离家外出，他乡成故乡，别的地方好像都不这么叫。我的乡亲们希望春天插下嫩绿的秧苗，经过阳光雨露的滋润，吸纳天地精华，很快长成挺拔参天的大树，待到收获季节，雪白的大米就从大树上“哗啦啦”地落下来。他们比已故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更富于想象力。这种近似于科幻小说的情节，表明人们对粮食的崇拜与渴望。
吃饭是人们每天不可或缺的第一件大事。中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次饥荒，填饱肚皮也就成了一种最低诉求。但如果站在营养学的高度，吃饭还要讲究质量。《黄帝内经·素问》云：“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粮、果、肉、菜，互为补充，缺一不可。“民以食为天”可能是妇孺皆知的经典名言，“饥者歌其食”则是被饥饿折磨后对粮食发自内心的歌唱。因此每年春耕到来之前,住在紫禁城里的皇帝，也要到北京永定门的先农坛祭祀先农诸神，还亲自作象征性的耕种，以祈求全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并以此激励天下百姓勤耕细作，力争衣食丰足，岁岁有余。如此说来，我的家乡关于栽米树的古老的礼俗，就具有图腾般的意义了。
当和煦的春风吹过田野，经过精犁细耙平整如镜的水田，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青翠的山岗，泥土的芬芳在四下里飘逸，在宛若图画一般的景致中，嫩绿的秧苗越来越茁壮了。这时，宁静的乡村开始喧哗起来，该栽米树了！
栽米树是一项大型农事活动，通常是亲朋好友互相组合，依次轮流进行。此刻栽下绿色的秧苗，寄托的是金色的希望，气氛也就极为隆重。
第一个程序叫“开秧田门”。
那会儿，晨星闪烁，曙光初起，山林屋宇还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淡青色里，人们带着昨夜的好梦来到田边。这时，主人早已等候在那里，并且预先准备好了鞭炮，有的还带来了土铳。年轻人大都乐于此道。于是，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在寂静田野里传了开来。土铳的“砰砰砰”声，仿佛使空廓也产生了一种轻微的震动，声音因此传得很远很远。犹如进军的号角响起，紧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鞭炮声和土铳引爆的声音。清脆、欢乐、明快，甚至还包含着一种肃穆的气氛，表达了人们盼望丰收的共同心愿。
这种隆重的仪式，已经相当遥远了。我在家做孩子的时候曾见到过。现在人们图省事，已不像过去那么讲究了。但在“开秧田门”的时候，预祝旗开得胜、金谷满仓的吉祥话，也是让主人心里觉得挺美气的。然后大家纷纷下田拔秧。这时，秧田里是一片拔秧、洗秧的哗哗声。
招待插秧师傅的伙食极为丰盛。早中晚三餐，都要有鱼有肉，而且都要备酒。上午和下午的工间休息时，也要送酒和茶点到田边。那时我们家插秧，母亲在好几天之前，就会开始做准备，肉要大块的，酒要准备充足，千万不能怠慢了插田师傅。
插田师傅们喝了家制的米酒，话稠了，山歌唱开了，人气也旺了。
中午的宴席气氛更隆重，主菜是麸子肉。这跟城市饭馆里的粉蒸肉做法相同。为了一种特殊的礼仪，主人会用麻线或竹篾丝将麸子肉一片一片串起来，每人一串，与时下的烤羊肉串差不多的样子。吃不完的，用荷叶包着，带回去与家人共享。这种习俗至今仍在。有一年我回乡探亲，正碰上栽米树的季节，亲戚朋友，家家都请我去吃麸子肉。我应接不暇，又推辞不得，差一点把肚子吃出毛病来。
村里有许多插秧高手。他们不需要划行，一排四蔸，边插边往后退，不偏不倚，株距行距均匀，插完上岸，四行禾苗插得笔直。这种准确的掌握方位和尺寸的本领，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插田师傅大都喜欢竞技比武，插得最好、最先洗手上岸的优胜者，主家赏以米酒和盐蛋，以示奖励。如果参加竞技的人比较多，而其中的一位落后了，那些爱逗乐子的人，就悄悄地将他的后面插满。断了退路，使他无法上岸，这叫“关笼子”，于是受到大家的调侃和嘲弄。人们在尽情的嬉笑打闹中，个个快活似神仙。
插田上岸的时候，还有一个热闹场面，那就是互相打泥仗，或者向在场的主人糊一把稀泥巴。这叫“泥仓”。因为农家的谷仓都是用砖砌的，每当收获之前，家家都要对谷仓进行一番检查，如有裂缝，或者有老鼠洞，都要用泥巴堵好。刚刚插秧就开始“泥仓”，预示今年的收成已稳操胜券，只等时日了。
请不要鄙薄这种乡村俚俗，因为它表达了人们对丰收的向往与憧憬，也就具有一种健康的美学价值。国泰民安需要以粮富年丰为依托，“广积粮”因此是历朝历代最重要的治国方略。宇航员驾着“神舟号”飞船遨游太空，也离不开五谷杂粮提供身体所必需的卡路里。我们的理想，我们的未来，都在那希望的田野上！
眼看又到栽米树的季节了，尽管现在种粮大户都是使用机器插秧，通常的农户也删去了旧时的工序，大大节省了时间和人力，但“栽米树”的礼俗还在。乡居的兄弟子侄，来电话邀我回去观看“开秧田门”的盛景。古人有“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感叹；而我，故乡的土地是那样肥沃，乡亲们是那样勤劳睿智，峰峦青青如黛，溪水淙淙如琴，既无单元楼房的逼仄，又无街市车辆的喧嚣，田园如此之美好，我为什么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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