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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易石秋/对门屋

对门屋

作者:易石秋

我至今都特别不理解,为什么我颇有些国学功底的先人,要给自己的村子取这么一个名字,不仅通俗得近乎土冒,还时刻以别人为中心,似乎永远都在以别人的视角来透视自己的存在。事实上我们的村子地理位置十分优越,背倚大山,地势高峻,视野开阔,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势头,倒是对面的不少屋场在我们的俯视之下,无需登凌绝顶,也足可以时时“一览众屋小”的。聊以自慰的是,屋基依托的整座大山也因屋定名,就叫做对门山,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它都归集体所有,当不起“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但叫起来倒真的很像是我们的自留山了。

对门山至少那时在我们心目中是绝对当得起“造化钟神秀”的,对门屋的不少灵气都来自这里。此山属于幕阜山系,与本地最高的道教名山大云山遥遥相通,东西走向,山势十分庞大,尽显逶迤连绵的体势。无论是海拔高度,还是相对高度,都在当地首屈一指,远远望去真的当得上“离天三尺三”了,是登高望远的绝好去处。据说每当天朗气清之时,晚霞弥天之际,站在山顶,可以遥遥望见的红光动摇之处,就是传说之中的八百里浩浩洞庭。这对于被贫困限制了脚步与想象的我们来说,绝对是最美的诗和远方,常常傻傻的一望就是好久。那图景是那样的深入骨髓,以致后来读姚鼐的《登泰山记》,每至“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之时,总觉得似曾相识,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与自豪感。

山上树高林密,是我们重要的生活资源。我们在这里锯木材,炸石料,打柴,放牛,挖药材,赶野兽,几乎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天然宝库,人们常说靠山吃山,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更加吸引我们的是,里面满是山珍野果:春天里可以挖蕨根,采蘑菇,摘野草莓;夏天里到处都是野梨子,野桃子,野猕猴桃;秋天里漫山遍野都是毛栗子和可以制造豆腐的野栗子;冬天则可以在厚厚的积雪上追寻野兽的足迹搞野味,虽然收获甚微,却欢声不断,乐趣无穷。那时山在我们的心目之中成了财富、美食与趣味的象征,成为了我们赖以生活乃至生存的母体,成为了我们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后花园,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尽管我们整个行政村没有一户居民姓谢,但名字却叫做谢山。

山留给我们屋子里最为铭心刻骨的记忆,则是它曾经充当了我们的保护神,成为保护我们血脉延伸的重要屏障。1941年第三次长沙会战时, 日军第6师团决定向湘北大云山守军的游击根据地发动扫荡,以掩护其第3、第4、第40师团在新墙河右岸集结。日军分两路向湘北腹地进犯,一路由一三联队从南山、詹桥直取时任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的杨森设在岳阳县毛田镇南冲村八斗坵的临时指挥所,一路则由四五联队从西塘,经尖山、刘家冲向白羊田、八百市急进。同时派10架飞机对当时的临时县政府所在地杨林街及其周边地区狂轰滥炸,直逼战略要地大云山,并形成合围态势。本来我家所在的小村庄并不在他们预定的进军路线上,但相距十里地左右有两个叫做谢山的同名村庄,分别属于临湘与岳阳两县。日军的原定线路是从临湘的谢山直取大云山主峰,而带路的汉奸刚好只知道我们这个村庄叫谢山,也在大云山脚下,于是这个僻远封闭的小村庄突如其来地遭受了兵火的蹂躏。惊慌失措之下,我们屋里的先人们就躲到大山里暂避。尽管我家的祖屋很大一部分在炮火中化为了灰烬,日军甚至已经找到了先人们躲藏的那个叫做棉花坡的地方,幸亏我二奶奶急中生智,故意把花生梨子等食物打翻在地,让鬼子们哄抢,先人们则趁机跑进密林深处。赖大山与密林的荫庇,也由于日军需要紧急行军,无法节外生枝地去分兵去与无关紧要的村民周旋,我们的先人们才得以有惊无险,竟然无一人遇难,真是青山有灵,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屋前有一个水塘,虽然很小,那时却是我们的乐园。集体经济时代,队里在里面养了一些鱼,尽管数量极为有限,个头好像也从来没有很大过,却成为了我们水产的主渠道,也是我们“食有鱼”最重要的念想之一。每当山雨欲来之际,或者雨后新晴的早晨,鱼儿特别喜欢浮上水面,我们总是目不转睛地围着看,仿佛那就是最美的风景,最唾手可得的幸福。可惜队里有严格的规定,只可以看不可以动的,只能眼巴巴地等到过年时干了塘,再以家庭为基准分配。不过里边的小鱼小虾可以例外,这就给了我们最大的契机,每每拿着淘了米的筲箕放在水里,用残存的一点点饭渣引小嫩仔鱼进去啄食,然后猛的一提,来个“瓮中捉鱼”。只是鱼儿特别精怪,常常手一动,它就迅速地打你一个时间差,跑了个精光,让你劳而无功。偶尔有幸能够捞到那么小小的几条,总是喜不自胜,用盐稍微一淹,放到火上烤着吃,但鱼实在太小,还不能塞牙缝的,常常仿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还没尝到味就完了。有时干脆放到辣椒里一炸,尽管再也找不着鱼了,但那一股鲜嫩的鱼腥味特别的诱人,让你口齿留香,仿佛人间美味莫过如此了,所以这一活动成为了我们的传统项目,乐此不疲。

屋东南侧的矮山包被推平做了一个晒谷坪,闲置下来的时候成了我们最好的观景台与活动集散地。向东北可以眺望对门山上边的最高峰鸡鸣山,且不说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那金鸡下蛋的本地民间传说,发古之幽思,就是每当大雾弥漫之际,冰天雪地之时,远远望去云蒸雾绕,或者白雪茫茫,汪汪一片,宛若人间仙境,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向西南望去,则居高临下,了无阻挡,但见梯田丛丛,山环水绕,极尽目力也难辨边际,真堪称“登高壮观天地间”了。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成了夏天乘凉的最好去处,辽阔之中,山风一无阻隔,即使平地了无风迹,这里也凉风习习,凉爽宜人,每当夜晚酷热难忍的时候,不少人干脆就天当蚊帐坪当床,露宿在这里了。闲暇之时,我们也常聚在这里观风景,看红日初升,朝霞漫天,看宿鸟归飞,桑榆晚照,看炊烟袅袅,暮色苍茫,看月影横斜,空山寂寂,看百花争艳,满山红遍,看佳木葱茏,绿遍山原,看稻翻金浪,果挂枝头,看玉树琼枝,粉妆玉砌……大自然成为了我们最好的美学启蒙老师。

屋子的拓荒人是我的高祖,是他老人家“暴霜露,斩荆棘”“沐风栉雨,以启山林”,才有了这片祖居之地,只可惜我除了小时候跟长辈祭祖时,在祖上的坟茔里看到过他老人家的名讳“易公周书”以外,对他的生平事迹一无所知。不过依照国人的传统,人名与性格、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必然的联系,想必高祖一定是一位做人周正、谋事周密、行事周全并且喜爱学习的人,这当然也可以从我们的家风与在当地的影响力中得到一定的佐证,至少直到我们这一代,在当地还是算得上爱学习的,也出过几个土秀才,并且口碑也还不错的。

曾祖我也没有见过,听父亲说他老人家特别勤奋而爱体面,宁可节衣缩食,也想尽一切办法买田置地,把屋子改造得雕梁画栋的,在当地几乎可以算作一道风景了,可惜我无福消受,被日本鬼子的炮火把大部分化为了灰烬。不过从后来修复的那一部分还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至少那巨大的横梁就必须是合抱以上原木,加上江南园林式的天井,四面环拱的堂屋,别致的穿堂与木牌坊,恢宏的石大门与石凳,也算是够气派的了。爱面子产生助力,也酿造悲剧,后来曾祖的就是在面子上倒了大霉。建国前夕,曾祖母病逝,曾祖父为了把丧事办得风光一点,不惜一咬牙,卖出了几块血汗田。谁知好几个小时以后,曾祖母又活过来了,丧事自然终止。田是卖出去了,钱还只是契约,不久新中国就成立了,一切田土都归公,自然再也不敢提田与钱的事了。谁知划分成分时偏偏有人记着,强拉硬拽地把曾祖父划了一个地主。此后运动起伏不断,曾祖父自然在劫难逃,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时,他老人家就凄凄惨惨地升天了。

叔曾祖倒是见过,并且印象十分深刻。据说小时候反应很迟钝,私塾老师在我们家堂屋教他背诗,边上纺线纳鞋底的奶奶们旁听着都能背诵了,就他一个人不能背。不想后来突然醍醐灌顶,学有大成,写得一手好颜体,诗联也很有造诣,成为了当地有名塾师,弟子遍布各处。盛传还给某军阀当过一段时间的师爷,划成分时有人甚至提议要划他为当权派,幸亏他自己讳莫如深,他人也难对号入座,最后才不了了之。当我能记事时,他老人家已经年逾古稀,曾祖奶奶早已仙逝,他鹤发银髯,竹杖芒鞋,正四处云游,以贩卖一点土麯与针线为生,虽然当时属于资本主义尾巴,但他年高德昭,大家也就大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二伯祖也是当地有名的文化人,早年曾长期在岳阳、湖北等地教书,一段时间还担任过县政府的文秘,据说曾经骑着高头大马回家办事,在那个闭塞的山乡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他老人家虽非科班出身,但基础扎实,学养深厚,我保存有他用蝇头小楷手书的诗联小册子,字迹俊逸精工,别有神韵,几乎可以当作书法蓝本。诗联谨遵古法,颇有唐宋遗风,又特别接地气,读之令人心畅。原本在老岳阳城里有家有房有业,但唯一的孩子突发怪病,虽然荡尽家财,终究还是无能为力,于是心灰意冷,于新中国建国前夕退隐家乡,买得几亩薄田,耕读自给。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是被时代的大潮推上风尖浪口,先是因为学问大,又见过大世面,被强行推为保长,接着不久就被划为地主,成为曾祖父过世之后本地唯一可以随便批斗的对象,在1976年初郁郁而终。

祖父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特别勤快,不仅各种农活样样精通,而且还会烧窑,做瓦,放酒,在当地很有人望。做磡更是一绝,农业学大寨时,我们那里一座高达几十米的标志性拦水大坝就是他老人家带徒弟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垒成的,没有一根钢筋,没用一两水泥,更没有任何高人设计,就是他凭经验与硬功夫完成的,至今已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洗礼,仍巍然屹立在村外两峰之间的出水口上。当年中央画报社的王记者看后特别感动,给祖父拍了一张正在劳动中的照片,也成为祖父此生唯一的图像留存,那面带微笑地指导徒弟面石头的图景,成为他留给世界的最为甜美的印记。可惜天不假年,祖父六十不到就突发脑溢血,伴着锄头倒在了他一生耕种不息的土地上。

父亲年轻时也扎实读过几年书,能算会写,特别是算盘打得比武功片里的武学大师鸠摩智玩风火轮还要顺溜,本地的小队会记大都出自他的门下,在当地也算得上半个强人。尽管走南闯北地参加过多次工作,在株洲市政的位置上也干了两三年,最后还是被祖父召唤回家,不久又碰上城市大减负,最终还是在屋前屋后的土地上躬耕半世。在集体经济时候,因为人多劳力少,尽管忙死累活,也连温饱都难得够呛。加上23年前弟弟惨遭车祸,英年早逝,睹物伤情,难以自遣,十几年前来岳阳帮我妹妹接送孩子上学,就此永久定居,就再也没有回去长住过。

到了我们这一辈,因为上世纪80年代初一大家人内内外外出过几个大学生,也算是极一时之盛了。但先是长期负笈在外,后来则是奔忙生计与事业,星散各地,有的更是漂洋过海,多年难得一见。待到老人老去,难免人去楼空。少了人气之后,百年老屋更难承受风雨剥蚀,终于纷纷坍塌,虽然也做过一些保护性抢修,但终究覆水难收,仅存一些象征性的标本了。尽管几个远房兄弟也在周边做了几栋小楼,但已经无复当年的模样,只有熟识的老辈用想象来勾勒原来的影子了。

对门屋,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只能在记忆里不断追寻你的模样,重温其中的人物事迹了。也许我的先人们才是真正的先知先觉,早已预测到它只是一个相对的存在,但只要情感不没,文字不灭,对门屋就将伴我而永生。

作者简介

易石秋,中学语文正高级教师,一个以诗酒快意人生、以文字丈量生命的人。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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