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牙
作者：王在庆
离我家不远住着一位大娘，无夫无子女，拿手好戏是舌灿莲花的骂街表演。搬个板凳大街上一坐，我们上学时她在骂，放学后还在骂，咦咦呀呀抑扬顿挫如唱梆子戏，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拍打指点如拈兰花，声与色完美在对立中统一。扛锨的牵牛的叔叔大爷们高声大嗓彼此打着招呼，来来往往，穿梭其前。大娘骂街的高明之处在于：专骂姥姥。并且骂的花样层出不穷，绝不雷同，以致于我深信全世界的姥姥都和大娘有仇。大娘拖着长长尾音的一句妙语被伙伴们津津乐道：谁家的王八羔子耶——把俺菜园里的篱笆扒个大口子哎——咋不把他那俩叫驴蛋挂下来哩——这王八羔子长驴蛋的自然奇观，逗得我和伙伴们在墙角旮旯里捂着嘴笑成一团，几个摁住一个检查王八羔子的叫驴蛋到底还在不在。
每一次骂街，我们兄弟几个回到家都要遭到娘的盘问，如同审贼：是你吗？有你吗？如果有你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我那可怜的双腿始终都如同生活在现在的乌克兰。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我和伙伴们发现了一个更加刺激的游戏：每次从大娘房后经过，我们必定步伐整齐，同时跺脚，咣咣咣走过去，然后一溜烟跑掉，远远地蹲在墙角边，露半个脑袋，看大娘搬凳子上大街，开始唱戏般骂姥姥。或者在大娘面前经过时，见大娘越骂嗓门越低，就咣咣跺几脚然后如飞而去，大娘的音量马上拧大。
每次回到家，我都坦坦荡荡天真无邪地迎接娘怀疑的眼神，一点都不害怕娘手里的秫秸秆。娘那时肯定在一个一个推敲自己的儿子，像分析西瓜的生熟，敲一敲，听一听，但娘拿不准究竟是谁。虽然娘不懂得概率，但娘必然明白西瓜越多挑到熟西瓜的可能性越大这个道理。娘眼泪汪汪，而在院子里织箔的爹却在唱大戏：有为王坐江山……唱着唱着爹就叹开了气：说起来你们该叫大爷，还没出五服呢，在芦沟桥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过呢！五大三粗一条好汉，骑着高头大马！人更仁义，离咱庄上老远呢就下马，不骑了，牵着，见了庄上人该叫哥叫哥，该叫叔叫叔，可惜站错了队干了国民党。到现在没有下落，有人说去了台湾，我不信，依恁这大爷的性子，只要有口气，就不会丢下爹娘兄弟不回来！恁这大娘，年轻的时候可是好人材，是恁大爷从北京娶回来的，穿得绫罗绸缎，还有人说恁大娘把好好的门牙拔了……瞎胡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娘和我们说话时不再称大娘为大娘，而称之为大金牙。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大娘嘴里真有一颗金光闪闪的牙齿呢。
若干年后，大金牙在娘那儿又变回了堂堂正正的大娘。有一次我从城里高中回到家，找娘时，邻居说娘在大金牙家，我万分好奇地到了大娘家，娘正在烧火做饭。我站在门口叫娘，里面黑漆漆的，恐怖依旧。等了一会儿，娘抹着眼泪走出来，和我一起往家走：大娘做不了饭了，真可怜，大冬天光身子从家里爬出来，说饿。
后来大娘在我家厨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对娘说：大妹妹，你可救了我的命啦。鼻涕垂下来，嗞一声又吸回去。屋外寒风呼啸。
后来大娘坐在我家堂屋椅子上，拿着馍馍端着菜，对娘说：大妹妹，你可真是个活菩萨。鼻涕垂下来，滴到碗里面。屋外大雪纷飞。尾巴摇得像拨浪鼓的黑狗被踢了一脚，嗷了嗷了夹着尾巴逃到院子里。
后来大娘吃了一碗饺子之后，自己用筷子到锅里去捞饺子，念念叨叨：真好吃，真好吃……涎水把衣服前襟流湿一大片。外面爆竹阵阵。尾巴摇得像拨浪鼓的黑狗被踹了好几脚，嗷了嗷了、嗷了嗷了夹着尾巴逃得没了踪影。
不知道谁哼哼了一句：小时候摘她家个枣，都要骂半天！娘一敲擀面杖：敢欺负可怜人，看我不把你们双腿打断！
再后来大娘不来了，娘经常拿着卷子端着菜到院外去吃，说是和婶子大娘们说着话吃饭香，果然娘的饭量大增。娘出了胡同，弯都不拐进了大娘家，把卷子包在大娘的手巾里，把菜倒在大娘的碗里，扶着大娘起了床才回家。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回家取生活费，爹和着一口浓密旱烟喷出一声叹息：兔子拖钱都拖不够你们兄弟们花哩！娘立刻截下来：别怪恁爹急，恁俩哥哥上星期刚拿走学费，把恁奶奶买红薯秧儿的钱都拿走了。爹说把菜园里那棵桐树除了吧。娘说一年长一拃多太屈材料了。娘牵只小羊出了门。一会儿功夫，娘又牵着羊回来了：二娃说太小太瘦，杀不出肉。
第二天清早起来，爹搬出磨刀石，霍霍、霍霍磨铁锨和锛，摘下锯来用摽子一圈一圈摽绞绳把锯条上紧，在地上栽个木桩把锯条靠上面，一脚踩住工字架一端，呲呲、呲呲用钢锉发锯。爹的青头皮上密布一层汗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忽然有人叫三儿，狗乱咬，我抬头看见大门外站着满头乱蓬蓬白发的大娘，赶紧跑过去把横放着挡猪羊的门板挪开，踢开狗，大娘捣着根木棍摇摇晃晃走进来，她嘴唇上的血迹把我吓了一大跳。娘从厨房里惊惊惶惶跑过来扶住大娘：他大娘，你这是咋啦？
大娘把紧攥着的一只手抖抖擞擞伸到娘跟前展开来，掌心里托着个满是血的小疙瘩：……大妹妹……二娃说……小三儿上学没学费……二娃也没钱……我这个棺材瓤子……也帮不上忙……这点金子……拿去换个钱……让孩子上学……
娘一时眼泪流了满脸。
堂弟气喘吁吁跑过来，躲在我身后小声说：这个疯大娘忒吓人了，拿砖头砸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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