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棋迷
作者：朱先泽
我们小区有个嗲嗲是象棋迷，下棋时简直真像将军挂帅，威风凛凛。快走快走，拍打着木棋盘催逼对手，每吃一粒棋子就哈哈羞耻对手一句，什么臭棋，豆渣棋。他得意忘形教训对手丢三忘四不长记性。常常下到三盘不欢而散。围观者谁也不许多嘴多舌，助阵对手，更不能向他忠告这步不能走，惹怒他了，他就破口大骂你蠢得像头猪。输赢一粒棋子，何必太认真，何必次次不欢而散。休闲消磨时光而已，互相理解切磋切磋又不是真的在两军阵前发炮将乐见将军死。陈老头今年86岁了，他是铁路退休工人，现在独自生活。他在门前地坪里自己掏钱买苗买种子，种了一大片花，用捡来的一个洗澡瓷盆养了数条小金鱼。我总喊他花仙，不叫他姓名。他笑眯眯地应答，足见他喜欢“花仙”这个称呼。爱花种花护花者，文稚多善心，陈嗲喜欢别人当面夸他几句；但夸多了，他会鼓起厚厚的嘴唇，白你一眼，用右手梳理一下染得墨黑墨黑的稀疏的头发，盯着你皮笑肉不笑，让你住口。谁都不希望别人戏弄自己。傻瓜才会乐不可支地笑眯眯地听人不切实际的夸讲抬举。他细肉白净，挺着个孕妇的大肚子，慈眉善目地乐于告诉我们：他今年7月中旬会到北京去看他的孙子。他说他孙儿今年读大三了，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攻读尖端理工科学问。
他每天看两小时手机。他一本正经地教训别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开口就会大错特错。他还说花朵千姿百态，鸟儿叫声不同，这才是大千世界的常态。双胞胎，外人看来一模一样，但其父母却能发现两人极小细微的差别。人也像草木花卉，都有千差万别。这是个惹人生气又惹人爱的老头子，就住在我们楼房前的一栋楼里，他说他曾在公交车上抓住了一个小偷，胆子大，不信邪，不怕鬼。
他口直心快，喜发脱口时评：巴黎市区的地下水道像阴河，可以划船可以走人。巴陵城内的水管埋得浅，又不够大，表面功夫可以，一遇暴雨就地面成小河。
他有次拦在门前小路上，不许一辆轿车开走，与司机口角，险些打起架来，一问才知是这辆轿车几次乱停在他家楼口，妨碍了住户通行，他要惩罚他一下，让司机长点记性。胖子司机高陈嗲嗲一个头，但犟老头硬是不让开路，两人推拉差点挥拳动脚，我们闻声过去解劝，司机说好再不把车停在狭道挡路，这才罢休。他有时也喜欢卖弄一下学识，脱口而出一句格言警句，当然都是从手机微信里学来的。我初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句富有哲理的话时，我都惊呆了片刻。他理直气壮地微笑道：“权钱交易普遍的国度，公平竞争是骗人的糖果。这糖果里下了安眠药！”还有一句是“动物界的真相是，一切行动都为了争夺最好食物与最佳配偶。”
我发现花仙老头除了迷恋象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染头发，染得墨黑流油的，与白了的少半眉毛颇不相称。我不点破，只当面夸他老当益壮，虎不倒威，头发虽稀疏但未秃顶，而且四季长青。他浮起笑容，眯眯眼合不拢嘴巴。于是有“想当年”了。他年轻时当过铁路上的扳道工，风雨无阻值夜班时，在停着的货车边凭空拳打赢了两个小偷。他还说他在武汉民乐园亲眼目睹一个盲人与一个中年人表演象棋，木棋盘居然挂在墙上。双方面对观众，裁判当助手，用杈子移动每个棋子，让观众一目了然。双马盘巢啊，炮打隔山啊，卒子拱车啊，一番缠斗，出人意料，牛皮烘烘的自称新棋王的中年莽汉竟然连败两局，在众目睽睽中输给了这个挑战的盲人。说的听的都张开嘴，连呼了得了得。这才真正是心有全局，心有一盘棋的生动描述。记忆力惊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呀！陈嗲嘟嘟厚嘴唇说，下棋时最怕看棋人七嘴八舌乱出主意，搞得他举棋不定，乱了阵脚。他边落棋子边说风凉话激怒对手，故意抬举对手或是贬低对手，都能使对手凭感情用事，冷静不下来。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不失为看家本领。看不到想不好三步棋的人，最好莫出丑上桌摆阵，否则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过把将军瘾才是棋手的美梦成真。我也从小喜欢下象棋，但我未与陈嗲比过高低。在他面前，我总是说我不会下棋。
有一次他趁着酒兴发大脾气，掀翻了木板大棋盘，棋子散落了一地。他半醉半醒地吼叫道：“看棋不语真君子，你们硬是太喜欢插嘴了，害得我举棋不定，我的两个耳朵都被你们喊得听不见了。打打杀杀叫得凶，你们没有想好三步棋就落子，当然碰壁落马，损兵折将。三步不出车（猪），关在屋里输。我在引蛇出洞，你们阻止我，只看到鼻子尖尖，下什么大棋？下大棋要深谋远虑。没有了兵将和三十六计，棋王也成讨饭吃的叫化子。有主见的人都是三思而后行，特立独行，虽千万人阻挡也不回头的。”
听此言，我们围观者都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下棋真的自己骗自己，进入了号令千军万马的角色。他在这时喜欢听恭敬吹捧他的话语。我突然想起爱因斯坦的名言：“想象比学知识重要一百倍。”次日，在他自制的木棋盘上，用毛笔墨水写了两句提示：观棋不语。不许悔棋。这个老头较真逞强好胜，有点像年轻人。难怪说“老小老小”，老了的人容易变得幼稚可笑。像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在下棋时常听到他哈哈连天吹牛皮：“我让你一车一马，你小子也会赢。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才过瘾啊！”他见我向他竖起大母指，顿时笑眯眯地从罩衣荷包里取出一张白纸条，对抄写在纸上的一副对联赞不绝口。他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念道：“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颐和，何日再幸圆明园？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五十失硫球，六十失台湾，七十又失东三省！五万里版图弥蹙，每逢万寿必无疆！”他说这是l904年慈禧七十大寿时，才子林白水发表在报纸上的对联。他也竖拇指道：中国文字真博大精深啊！
最近小区扩建停车场地，把他几年来精心培育的一块二十多米长，宽一米的绿化园毁掉了，他心痛地为此咬牙切齿乱骂了一通无名人。他居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文言：“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这落地有声的文言雅句，让我顿悟了古人的两句诗：“谁知将相王侯外，别有优游快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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