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史
作者：方逸仙
太祖不只是一个传说，他至少留下来一件文物。那是一个26公分长，18公分宽的黑漆木匣子。上面有一行金色寸楷小字：“清授登仕郎方公信德老大人牌位”。这是我幼时在亲族中见到的唯一古董，可见太祖是我家九族中仅有的名人。
这个木匣子一直放在我家老屋的家神龛上。起初，我以为登仕郎应该是个不小的官。后来读书上了高中，我才弄清楚“登仕郎”是个散官名。隋置，历代因之。清代为正九品文官阶。其实，太祖并没有做过官。只是他在世时人丁兴旺，有四个儿子，经济比较宽裕，手头有一些积蓄，于是通过捐输取得了功名。说穿了，就是花银子买了个头衔——登仕郎。太祖从事何种职业？花了多少钱买官？我还真不清楚。
高祖进意公，我是有所耳闻的。小时候，每逢过年，父亲端着三牲供献领着我们逐个山头去挂坟。有一天，我终于发现没有高祖母的坟，产生疑问便请教父亲。原来高祖一辈子给富人打工，做长工，打短工，而且没有结婚。当然，他不会是独身主义者。之所以单身，可能与家境，地位，缘分有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何况那时打工毋须出省出县，家门口就有活干，何乐而不为。
因为高祖独身，曾祖珍才公是同族中过继进来的。家里田不多，仅够吃饭，曾祖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有空即打工挣钱。只是此公有个毛病，爱赌博，有点钱就去摸色子，输多赢少。因此，祖父林村公是没有条件读书的，自然没有文化。祖父虽然没有内涵，却有外表，八尺身段，仪表堂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祖父在男大当婚的年龄，及时娶到了漂亮的祖母。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婚燕尔，想必是幸福甜蜜的。人生有此，夫复何求！
我没有见过爷爷，父亲对爷爷的印象也是模糊的。爷爷死时，父亲只有四岁。那时，我家虽不富裕，也不算赤贫。四口之家有两亩多水田，还有几亩面积的一块山林。锄头正得稳，作田是老本。锄头底下出不了黄金，出点口粮是可以的，农闲也可以去给富人打工，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
然而，世界潮流来了。一个乌托邦的幽灵在欧洲徘徊许久，一天漂洋过海来到了东方。想不到，西方人嗤之以鼻，东方人却奉为至宝。于是，有人忽悠，有人洗脑，爷爷便从怀疑渐变为坚信，不顾身家性命加入了红白之斗，双方拼得你死我活，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爷爷红了，升官了，只是没有发财。好景不长，几年后，爷爷被白狗子活捉了，关押在县城大西街死牢中。尽管有亲友设法营救，也有人耐心劝降，爷爷始终坚信主义，视死如归。坐牢八个月后的中秋节，爷爷被枪决于石碧潭河边。由于交通信息闭塞等多方面原因，尸骨未存，时年26岁。
父亲年仅四岁，先失去了爸爸，随着母亲改嫁，又失去了妈妈，只好和曾祖母相依为命。曾祖父在外打工，长年不归家。家里的一点地无人耕种，只好出租给别人，每年靠那少得可怜的几担租谷艰难度日。
父亲11岁时就到姑父在长寿街开的饭店打工，在姑父的指导下断文识字，后来总算读了半年私塾。他是苦水中泡大的孩子，自然懂得自立自强。通过刻苦自学，不仅会珠算，双手拨珠，毫厘不爽。还写得一笔好字，在我们家族中算得上一个文化人。
红白之斗，前仆后继。三十年后，红方赢了，白方输了，天翻地覆慷而慷。父亲刚好二十出头，头顶县团级革命烈士家属的红帽子，自己又有些文化，翻身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未敢翻身已碰头。土改时，我家的那点田是出租的，成分划成了小量土地出租者。不红不白，介于一种灰色状态。苛刻一点说，离剥削阶级只有五十步了。因为有文化，父亲在土改中当上了村一级政权的秘书。尽管根正苗红，但从来没有获得培养的资格。既不是白马王子，更不是金龟婿，婚姻方面也不令人看好。二十四五还没有对象，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这时，妈妈走进了他的视线中。
妈妈有过一次婚姻，是包办的，刚刚离异，当时才17岁。好心人便介绍给了父亲，天作之合，他们结婚了。遗憾的是，妈妈家是富农，给父亲这个灰色成分又添加了一层灰色，甚至变成了偏黑色的。由此一来，父亲在政治上想进步也裏足不前了。父亲从村秘书，黄金洞林场溪运队总务，到生产队会计，白水电站民工连总务，县氮肥厂民工连总务，尽管积极向上，却始终没能跳出农门，更没能脱贫致富，日子寅支卯过，凄凄惨惨戚戚。
我作为红三代，总算得到了爷爷幽灵的庇荫。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我家几乎没有花多少钱，就让我从小学读到了高中。只是读的是政治经典，而非文学经典。这时，红白斗争继续，灵魂深处闹革命。红色经典既没能使我的思想飞跃，更没能使我的物质飞跃，当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羞羞答答去向有粮人告借时；当为两个孩子的学杂费绞尽脑汁时；当英雄无用武之地，生活陷入极度贫困时，有时，我默默地叩问祖父的在天之灵：欧洲来的那个新东西，真的那么好吗？
好在世界潮流此长彼消，起起落落，一路向前。
终于有一天，当年欧洲的幽灵在全世界的实验宣告失败，连北边的老大哥都无可奈何花落去，解体了。经过四十年苦苦挣扎后，我终于有了机会像高祖、曾祖一样走出去为富人打工。家族的命运经过祖父、父亲两代人之后，又回到了原点。只是我比他们走得更远，收获更多。我深知我的老板是当代资本家，他获得的剩余价值相当可观。手头有房产三四套，汽车六七部，存款上千万。但我绝不想像爷爷那样仇富，义无返顾地去消灭剥削阶级。不管红色，白色，让人活得舒服就是美色。
儿子是幸福的。由于我给富人打工提供了强有力的经济保障，他从小学读到了大学，人生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后，进入旅游行业，先后到过三十多个国家。而且很快在省城结婚，买车，买房，过上了小康生活。他的幸福既不关红，也不关白，而是顺应自然之道，天官赐福。我们家族的第四代，第五代终于脱胎换骨，没有重蹈祖辈的覆辙。俯今仰昔，这不禁使我想起当年胡适博士的一句名言：多做些实事，少谈些主义。
地球亿万年来，天生是圆的。有高山，有平原，有大海，有溪流，突然某一天出来一位怪力乱神，硬要将它修理得方方正正，离地球的毁灭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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