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泉
作者：方绪南
这座山，叫龙王山，其实是幕阜山东北西占据了居多地盘后，一溜烟奔向南、连绵起伏的一个峰峦。它三面是陡峭的山崖，北面唯有一条边脚小道能爬上山顶，但稍有闪失又会使人粉身碎骨。
黑漆漆的山崖下，有九嘴十三窝。如果用现在时髦的航拍，真如龙王的爪子。它与直径距数里的沙岩夜合山同脉。结合那里的两泓碧水，构成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让人流连忘返。龙王山半山腰，有七棵千年古树——大樟树，如巨大的阳伞，遮天蔽日。褐黑石头下有一缝隙，炎热的夏天，嗖嗖的凉风吹个不停，给人凉爽舒坦的感觉，坐在这里纳凉，都不想挪动脚步了，并羡慕居住在这里的洞府神仙。冬天那风又变成暖气，给人能驱寒。风孔下是一大盘箕大的泉水井，那幽幽的水从来不溢出，也淘不干。这泉水非常神奇，说可以疗百病，特别是体里各种结石，有神奇功效，能排出体外。取水的人川流不息。
下面一字排开也是三口井，给人净手，远道骑马骑牛来的人，就让劳累的牲畜们饮水解渴。再向下面看，有百平方米来的，宽敞的斗拱飞檐的马公泉庵：里面蹲着胡子拉碴的马公元帅菩萨。传说他原来是一个有道法的大法师，曾走过大茅山，有一年天干地枯，娘没水吃，马公元帅在家里焚香设坛膜拜后，他悄没声息驾阴车到幕阜山沸沙池捉一个泉神来，娘就有水喝。返回时自己却被泉神的兵将，持钢叉追杀，在情急之下，自己摇身一变，一个石头堆在山路上，企图挡住追兵的去路，那神兵穷追不舍，不小心被石头绊倒，那追兵恼羞成怒，拿铁钗砸在石头边上，灰心丧气无功而返。马公泉庵里的马大元帅落下一个残疾，成了一个跛子。雪上加霜，家里炼九条龙神水未成功，被不知情的母亲将一碗神水本来要倒入水缸，结果却被娘老人家倒在米汤盆里。
他的神功也算出神入化了，身躯能小能大，伸缩自如，可以在戽桶（盛粮食的器皿，两戽为一箩）转动。从此他在龙王山安身立命，河水由冯夷专管，他管辖着方圆千里的山溪池塘田畴的灌溉，他可以左右天上雨水的降落。
塅里三个月没有下半滴雨，庄稼枯死了，稻田干得裂缝使青蛙王子都都无法跳过，跳过的蛤蟆都拼命并悄无声息地逃到有水影子或潮湿的地方去了，在途中脱水而亡。鸟儿们逃到有泉水的深山老林去了。连牲畜饮水都成了问题，塅里人干渴得快要疯了，百年水井里都枯竭了，小河断流了，池塘的鱼虾都干死了。到估计有地下水的地方掘井，挥汗如雨，却不见丁点水滴。村民们就仰着头，对天骂骂咧咧：“青石板！”绞尽脑汁求天降雨。又是找不下雨的原因。有传闻：有个屋场出了菩萨，弟子神附体批曰：“雨从天空过，马公泉庵有原因……”
啊！塅里人如醍醐灌顶。他妈的逼，原来是马公泉庵那跛子在作怪？上！到龙王山挖泉去！地方上从古到现代，有一种习俗，年程不好，遭受旱灾时，村民们非常虔诚，先礼后兵。第一上山祭祀泉神祈求降雨，没有降雨的话，就到城隍庙里求雨，再不灵验的话，就请道士或处师、挽猖求雨。这时，那些水旱无忧旱涝保收的土豪劣绅就要装模作样在设坛场的地方，焚香叩首拜天求雨。假如仍不奏效，就用武力去挖泉（泉水井）杀狗泼血侮辱泉神、水神，甚至将庙里供奉所有的菩萨抬出来曝晒，抑或是村民们抬着老爷菩萨汗水淋漓地在田野中田排上四乡八村的游走，视察灾情，看你这个木蔸脑管不管事，给不给众姓们一口饭吃。游行塅里强迫神灵大降雨水……
太阳在天空燃烧，生灵在哭泣嗟叹。塅里人捡大场，这是继第一次挖泉失败以后大规模的行动。
第一次挖泉队伍仓促地赶到龙王山马公泉庵挖泉时，龙王山团方地转的人，有备无患，齐心协力，极力阻挡塅里人上山挖泉。龙脉就是他们山民的命脉，他们所以要誓死捍卫着啊！龙王山附近的山人，别看他们平常待人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关键时刻，是非常凶猛的。龙王山的人之所以有备无患，得益于李家出嫁到塅里人家方氏媳妇敏儿的准确消息，她毕竟要顾娘家人。所以龙王山人有一套完善的应对措施。龙王山附近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由于得到李家的出嫁女的准确消息，他们也是有了一套应对措施。龙王山洼地里也有百来号人聚居，山里人非常有凝聚力，一旦有难事，北面有大青芬、平坳那边的山民救援，南面有龚家洞和坳上人帮助，有很多山民善武功。如当时的窍窝里有著名的10根短棒组成的小分队：如李月清擅武功，十来人不敢拢他的身，国民党抓兵的时候，知道难得捉到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抓丁的人非常鬼脑，在他家大门口搬一张大风车挡住去路，抓兵的从后门蜂拥而来，见到他，齐喊着叫捉拿他，他夺门而出，不好！他反应灵敏，手一撑，如风似的跨过一张风车，不见人影。如这小分队里还有身手不凡的李又秋，王龙山，李谷清。龚家洞搬来的救兵有：打教师黄河中，他有一路杀火的子午棍，打遍上中乡，邓大文拳脚功夫扎实，当地人都称他大将军。当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大文的并盘河中的棍。后来知情人士透露：塅里人主要是吃了这两人的亏，参加保卫马公泉庵的还有得力干将：龚海斌，黄毛平，龚文斌，龚河忠，李胜晃，都有不凡的武功。他们每人腰间插一把刀，斫一根杂树，腰间插着一把大革命时期留下来的马片（大刀），个个都铆足了劲头。
塅里人相对而言，简直就是一伙操子，俗称杉树表。所以在第一次进剿龙王山挖泉，以失败告终。受伤无数，当时龙王山人布下口袋，让塅里先上山，没登上几步，哨探就鸣放一鸟铳，算是信息。第一守护队据在龙王山顶上，备了好多大石头，旋即将巨石逢中推着滚下来，方桶大的巨石，搬不动，几个人将巨石用铁棍撬动，轰隆轰隆滚下来，巨石碰撞着冒着一片片白烟，灰黑色的石头，击中庙宇后的后墙，砸一个大洞，又继续下滚，冲断门槛，把和尚寺正殿也被撞个稀巴烂坏。
这险象环生的场面，首先使塅里人闻风丧胆，无形中被打下威风。在塅里人进退维谷时，龙王山人呐喊着从埋伏的侧面山坡上跑下来，就开始抢塅里人扛着的老爷菩萨，就捉拿塅里的人。就肉搏战。塅里被打伤的人、被捉拿的人，都放进茴窖里或关在秀老子牛栏房里，胀蒙虫。被俘的人痛哭流涕一个，骂处师不得诀，骂大神杨四将军，在家附体，到了龙王山就不附体了。还忏悔地对龙王山人承认，大多数是强迫式的来挖泉的，不来的每家要按人丁罚一箩谷。龙王山人也够狠，不但打得塅里伤残无数。还将抢去的老爷菩萨，立在大油锅里，菩萨身上还浇上桐油，上面倒扣着铁锅，不让见天。说这样，老爷菩萨永世不得翻身，也永不显灵了的。
第二次塅里人组织去挖泉，是在第一次失败一七期后。他们吸取前次血的教训。特别是那些在前次行动中流过血受过伤的人，对龙王山的人恨之入骨。受伤的人头上还包扎着敷着草药的大布手巾，旧伤还没治愈，如早就忘了痛似的，义愤填膺地又加入了挖泉的大队伍。队伍壮大了。这次广招阳兵399名，下死决心到龙王山“挖泉”。
挖泉设神坛的地方选在鲁塘北面的阴坪里。由两个“人字”棚改成“方棚”，这次反攻倒算，塅里人算是铆足了劲。有道法的处师煞有介事的说：听我的，再重新扩招阳兵300名，主事的人马上接应，与计划内招的399个，总共就是699个。
挖泉的队伍向目的地开始进发：1952年7月13日下午午时过后，处师们“呜——呜呜”地吹着牛角，敲着锣钞，击打着牛皮大鼓，扣人心弦，震耳欲聋。擎着九面杏黄大旗，塅里几个习武的耍狮队伍，作为这次挖泉的精悍人员，成为先锋军。他们手持短棍，钢叉、大刀、铁尺、流星等十八般兵器，雄纠纠气昂昂冲在最前面，那50只苍狗（还未开眼的小狗），装在三担丝锣里，分工由六个人抬着。苍狗惊骇不已，嘤嘤地叫着，还未开眼看世界，就要去赴死，牺牲在混账的马公元帅面前；雄鸡50只装在两个篾制的笼里，不时发出喔喔的叫声，犹如以此抗议愚昧的人类。它们相继艰难地伸展一下身子，再接着只能非常绝望地无可奈何地如大祸临头地扑打着翅膀。
向龙王山进发的队伍浩浩荡荡。最前面的是四顶神轿，轿夫们汗流浃背，每个轿夫只穿一条土白布裤头的打折短裤，都是青一色的布带子系着的，有一个精瘦的轿夫裤头溜出了裤带子，一只手扶着轿杠，一只手去提裤头，由于太瘦，裤就越滑下去，他叫前面的同伴停住脚步，前面的装作没听到，继续踏着“厅步”，后面人胯下那屌子出来了，惹来一阵哈哈大笑。神轿里就是四个菩萨，那分别就是关圣帝君，文武判官，还有显威灵的杨四将军。接着的是印有：“神力无边”“扫邪除恶”等字样高高举起的红色横幅。相继的是头上系着“花红”（披在神轿上的布帘子）的处师和大神附体的弟子。继而就是手持短棍的699名阳兵。
长蛇阵队伍先锋兵到了离龙王山三里的申家垅时，山那边翻涌过来大块的乌云，顷刻之间，太阳被遮蔽了。顿时狂风骤起，天空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有一种“车辚辚 马萧萧”的气势，似天兵天将在空中驰骋着，摆着各种各样的阵势。两边山上的杂树林，黄叶裏着青叶在飞舞，电闪雷鸣。
队伍似乎无视这些。继续奔向龙王山，当时挖泉的处师是上东乡有名的、硬树园刘处师。他治疗过无数的癫子或疑难杂症，上东乡做清事非他不可，扫过无数场牛鬼蛇神。他这次也是真神来了，神附体后，批曰：“小小粪凼单不打，单打大邪神……”
大暴雨啦！当队伍到龙王山下时，瓢泼大雨夹杂着蚕豆大小的冰雹，砸下来，处师丢下了铙钹，双手抱着头，黑色的道袍裹足不前，躬着腰身，使受伤面积尽量减少。在山上驻守的龙王山人，手中持刀或持棒的，禁不住嚎叫着，跳跃着。山下的塅里人也非常释然地跟着哈哈哈大笑起来。首先是尴尬的笑，接着是欣喜若狂的笑。老爷被塅里人丢弃在山路上，歪东倒西的，那雨夹冰雹打在神轿上“卜卜”地响。神轿上的污垢被水洗刷下来。轿子内菩萨身上的花衣服，被风雨撩了出来。乌不溜秋的神轿上的污水似泼一样，一层一层地继续流淌下来，流淌向下来……
（文中人物，均系化名，请莫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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