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
——烟袋风云录（上）
作者：邹昆山
这是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它经得起“打假”的考验。
这是一幕编撰的小剧，对剧中人物不宜作“考古论证”，请不要“对号入座”。
人要走运，门板都挡不住！这不，平日极不起眼的陈甫老倌，突然时来运转，一下子红火起来，成了全厂头号新闻人物，人人争相传诵：“陈老倌屋里坟山贯气，他马上就要腰缠万贯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嗜烟如命的陈甫老倌，不就是凭着一个大烟斗，出尽了风头，得尽了路。
陈甫老倌确实得路。他，年过半百，瘦弱矮小，除了满头亚麻般的短发和阿弥陀佛的菩萨脸之外，唯-的特点就是喜欢吞云吐雾。当然，和所有性格温顺的男人一样，“怕婆婆"是在所难免的。他婆婆比他小十岁，个子却比他大一倍，像个鼓胀的大气球。人们都说；“陈老倌是精致缩微的泥人，完全可以装进老婆的皮球里。”其实，岂止身材“背道而驰”,性格也“大相径庭”。老头恭顺老实，生怕树叶打破脑壳；婆婆泼辣跋扈，唯恐男人不听调摆。这一小一大，一弱一强的匹配，当然要经常演出许多有趣的家庭喜剧。随便举举，就够让人笑破肚皮。
一天，刚吃过午饭，老倌子抽出烟袋正准备点火，婆婆发话了：“刚胀完饭，你就烧死！快到后院去喂鸡，我来洗碗。”老倌诺诺从命，急忙朝后院走去，刚进后院，只听到“咣铛”一声，同时传来婆婆惊天动地的地呼叫：“老头子，快来，快来！哎哟，我又发病了！”陈老倌赶忙跑回，只见婆婆撒腿坐在地上，右手撑着头顶，仿佛马上就要晕倒，旁边打烂了一大摞碗。陈老倌慌了手脚，以为她的支气管哮喘并发症又突然发作，赶忙把她抱在椅上，帮她揉胸，给她捶背。她仍然哼哼唧唧，这可怎么办？当然送医院！陈老倌背着她，宛如蚂蚁驼着大肉团，一步-歪，汗流浃背，艰难地行进，好不容易才驼到医院。医生挺认真，建议打针。一听打针，她火烫似地蹴身爬起，连连摇手：“不打针，不打针，我没病，没病！”急急推开诊断室的玻璃门，一溜烟朝家里跑。陈老倌赶忙追上，气喘吁吁地拉住她，哄孩子般说：“你别任性，要听医生的话，有病就得打针吃药。”谁料她竟用食指狠狠地点着陈老倌的额头:“你真是个蠢宝，我是因为一摞碗打破了，才说发病的，你还当真把我背到医院来了。医生也是大草包，没病还给开药，开药！开药就开呗！还偏偏要打针，那打得的？刺得屁股痛死人!”老倌听了,哭不是，笑不是，埋怨道：“碗打破就打破了，何必装病呢？”婆婆的脸迅速拉长几尺，振振有词：“你倒说得好，你以为打破了碗我就不心疼？我又心疼又急，又怕你叽哩呱啦说闲话。”陈甫老倌无可奈何，摊开双手，偏着脑袋，可怜巴巴地说：“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不想想，我敢说闲话吗？”
对婆婆如此恭顺的陈甫老倌，虽然嗜烟如命，毕竟收入微薄，加上“气管炎”，当然抽不成“白沙”“芙蓉”“桃花园”，更不要说“良友”“万宝路”了，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知足者常乐，他随遇而安，平时在家里就用竹烟袋抽烟，出门时才揣一盒简装“郴州”，这种被年轻哥们讥之为“猪婆烟”而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他用来撑门面的宝贝。“蚂蚁背肉团”的喜剧上演不久，“烟袋风云录”就鸣锣开场了。
序幕当然还是从烟开始。那夜，不知为什么，他在被子里挪挪扭扭，想打婆婆主意，偏偏又遭到冷遇，婆婆的冰凉的背脊让他碰了一鼻子灰，毫无招数，他只好找烟袋亲热，坐在床上，一袋一袋有滋有味地叭哒叭哒起来。
会用烟袋的人，都练得一手吹烟灰的好本领，一袋烟抽完，不遇到特殊情况，不必到鞋帮上敲烟灰，只需轻轻一吹，烟灰便随人愿从烟锅飞将出来，余火的微光像流星一样划一道漂亮的弧线，生动地显示出掉落的轨迹。
渐渐，烟雾在房间弥漫开来，魔法般使陈甫老倌忘却了其他欲念，云里雾里，飘然欲仙。然而，烟雾也像粗糙的板刷，擦拭着婆婆的嗓子，呛得她直咳嗽。她不耐烦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骂道“你发了什么骚劲，不让你骚，你就拿烟来烧！烧你娘的屁！”同时，伸手去夺烟袋，陈甫老倌赶忙避让，匆忙间，半燃的烟灰吹到老婆手臂上，她烫得直甩手。烟灰掉在被套上了。糟糕，大事不好，被套烧了一个圆溜溜的窟窿。老婆的手臂也长了个豆大的水泡。这还了得！婆婆夺过烟袋，一气之下，折成两断，甩向窗外。陈甫老倌顾不上心疼烟斗，捏着烧破的被头，凝视着婆婆臂上的水泡，束手无策，呆呆地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静场。暗转。深更半夜，陈甫老倌还在讨好地捏住婆婆的手，哄孩子般，朝水泡上轻轻吹气，水泡没有吹消，总算把婆婆的火气吹小了，婆婆到底是自己的婆婆……
第二天清早，陈甫老倌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一头钻进冬青丛中，把那断成两截的烟袋找回。他是八级钳工，找了点不锈钢，敲敲打打，摆弄得熨熨贴贴，这个“三接头”的玩艺反倒比原来纯竹的烟袋好看一些。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婆婆折断烟斗的威严举措，反倒为他创造了英雄用武之地，使他有机会亮一亮手艺，惹得班组几个小青年啧啧不已。为此，陈甫老倌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几乎烟袋不离手，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中，故意亮出来，美美地抽上几袋，赢得许多青睐。
但是，好景不长，一日下午，车间开大会，他有意选择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又准备掏出烟袋显示一番。一摸，糟！烟袋呢？此时大会已开始，他不便起身寻找，只得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到处搜索，怎么也发现不了踪影，脑子里翻江倒海，苦苦回忆，也想不起究竟遗忘在什么地方。他身旁一边坐着梅军，一边坐着苏强。这两个青年神态自然，似乎并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一本正经，聚精会神听报告。陈甫老倌瞅了他们好一阵，怏怏不乐，仍低头苦思。此后一连几天，他像烧了胡须的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烟瘾憋得他实在喘不过气来，梅军和苏强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陈师傅失掉烟斗，也许正是大喜的预兆，至少可以省一点烟钱。"毕竟是青年人，墨水喝得多，说出来的话硬是不一样。
“省一点烟钱”，这倒不假，陈甫老倌是履行“男儿经”的模范。“发工资，全交清，要钱用，找夫人”。他的全部工资上缴了当家人，偶然一点加班费和零星奖金，也不敢相瞒。别的情况急需钱用，可以向婆婆伸手，烟袋不见了，怎么好开口？星期天，婆婆给他两块钱，叫他买瓶原装醋，路过横街天桥时，地摊上各式各样的烟袋拉住了他的脚。一个烟袋的诱惑还好对付，这么多漂亮的烟袋向他挤眉弄眼，他实在招架不住。他在地摊前磨蹭了半天，再三犹豫，终于鼓足勇气，花了一元五角钱，挑选到一个古色古香石雕大烟斗。剩下五角钱买了散装醋交差。婆婆追问时，他因“老实交代”获得“坦白从宽"的处理，又许诺了“下不为例”，这才得到饶恕。
第二天上班，他终于鸟枪换炮，又能大大方方掏出烟斗，腾云驾雾了。
“哎呀呀，我说了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梅军见到陈师傅用新烟斗抽烟，一马当先，戏谑着走来祝贺。苏强跃步紧跟，附和着说:“陈师傅，用新烟斗可得请客啊！”
陈甫老倌谦和地说:“一不收亲，二不嫁女，买一个烟斗才一元五，请什么客啰！”
“一元五 ，那你真得路了，更要请客！这烟斗少说也要值三个一元五。”梅军接过烟斗，入神地观看。
陈甫老倌听到“得了路”，也兴奋起来，说:“卖主开价三元，我最先还价一元，他高低不肯，说这不是一般大路货，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看它斗大，烟装得多，石头浸凉浸凉，拿到手里沉甸甸，肯定经久耐用，便跟他讨价还价，嘿嘿，最后一元五成交。”
苏强听说是“祖上传下的”，更增添了兴趣。他聪明好学，博闻强记，能说会道，肚子里装了不少天文地理，趣闻轶事，摆起龙门阵来，滔滔不绝，娓娓动听，很有点“学究”味道，人们封了他一个“苏博士”的雅号。据说天上的事他晓得一半，地上的事他全知。他接过烟斗，眼睛瞪得箩筐大，端详了好一阵，掂一掂，擦一擦，闻一闻，敲一敲，鉴赏玩味了老半天。他的举动强烈地吸引着大家的视线。静场好久，“苏博士”终于从从容容地说开来:“陈师傅，恭喜恭喜，你要发财了。这烟斗不是一般石头雕刻的，是用孔雀石精心雕刻而成。你看，这天然纹理，脉络清晰，瑰丽和谐，引人悠悠遐想啊。”他把烟斗就近陈老倌，翻来覆去，指指点点，继续说:“看，这一面如'昆仑晓雪’，这一面又像'屈子行吟’，这里是“落霞与孤鹜同飞’，这里又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简直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一个小小的烟斗，集山河美景、先哲诗意于一体，构成瑰丽空灵的意境，充溢着诗情画意，实在难得啊！你再看看这雕刻的技艺，造型别致，刀法娴熟，显然出自雕刻圣手，凡夫俗子是断然成不了这种气候的！”
“苏博士”这番远奥高古的话，说得有根有绊，有理有据，并且又是他百分之百的“就地取材”、“据实分析”,不是行家里手，谁能说得出道得来？不由你不五体投地，佩服之至。陈老倌对那些“先哲’、“空灵”什么的，虽是半懂不懂，但“博士”夸赞烟斗的珍贵，听起来实实在在觉得耳热舒服。他将信将疑，看着烟斗的纹理，哼，可不？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梅军从“苏博士”的话中受到了启发，他再次接过烟斗，仔细端详。梅军高大魁梧，英俊帅气，一表人才，鼻梁上一副秀郎眼镜，是车间小有名气的“学者”，只因高考落第才进厂当工人。他自视才高，兴趣广泛，爱好业余文化活动，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很有几分“学者”风度。
“梅学者”再次观察考证，他得出了和“苏博士”颇为不同的结论：“这并非一般孔雀之石，乃蓝田碧玉也，而且绝非普通蓝田碧玉，乃出自圣手的仙品，堪与'和氏璧’比美。此物形成年代，可以再向前追溯几千年，你看那烟斗上的花纹，似树叶，如贝壳，足以证明此乃化石也，具有极高的考古价值，对研究古代文明史更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你们看看这纹路分明描述夏禹治水的故事。夏禹和他的父亲鲧不一样，他采取疏通河道之法，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把洪水制服了。你们过细看着，这不正是夏禹领着群众抗洪救灾吗？真了不起啊，此乃国宝也。”
“梅学者”的文白夹杂、情通古今的谈吐，说得神神道道，眼冒金星，口吐白沫，大家都听得晕晕乎乎，眼睛发直张口悬舌。于是烟斗便成了大家争相传观的宝贝，像击鼓传花似的迅速在班组传递，班里一锅粥似地议论开了，越说越像，越说越有道理，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话题伴着对具体事物的分析，转入到对价值规律的深刻探讨，分别就烟斗的使用价值、考古价值、审美价值、交换价值，进行了广泛深入讨论。钳工班班长金振威，行伍出身，虎背熊腰，脸膛赤黑，在部队曾任副连长，他拿者烟袋，另有一番见解：“这种烟斗最有派头，握在手中，显得威严镇定，你们看过《保卫察里津》吗？当年斯大林就是握着这种烟斗运筹帷幄，摧垮敌阵，获得全胜的。贺老总也握着这种烟斗，指挥千军万马，百战不殆，打败了蒋家军。”金振威腰杆挺直，左手抱胸，右手握着烟斗，边说边比划，显然已进入角色，宛如斯大林贺老总再世，确有几分大将风度。
陈甫老倌本来就很心爱这个烟斗，经大家这一番赞美推崇，更是乐呵呵的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拿回烟斗，满满地装了一斗，美美地抽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觉得分外浓烈上口，吸进肺里，好像熨斗轻轻熨过一般，舒舒服服，平平展展。他抽过几十年烟了，只有这会儿才算真正懂得了烟味。大家都眼馋这个烟斗起来，具有大将风度的金振威首先提出用十倍的价钱要求陈甫老倌转让，陈老倌怎么会肯？他颇踌躇满志地说：
“再翻一番,我也不干！”
“再翻一番，就是三十元。三十元你还不干吗？”
陈老倌只是痴痴地笑。老实说，他嘴虽硬，心里到底有点动摇。可不？三十元是二十个'一块五’了！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王大胡子突然接嘴道：“三十元钱,要我也不干！”
这王大胡子快退休了，平素一向老实巴交、石磙都难压出一个屁来。今天忽然心血来潮，发表高见。他的发言真有点像平地惊雷，弄得大伙儿都乐不可支，一定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嘿嘿一阵后，居然语出惊人，介绍了他去年到武汉探亲的见闻。他说:
“我亲家的邻居的表弟的姨父的朋友，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狮子，铁不像铁，铜不像铜，甩在窗台上没有人管。他家小孩没事拿着丢来丢去，不当回事。一次，收荒货的来了,小孩拿去换糖吃，收荒货的左看右看，左敲右敲，觉得既不像铁，又不像铜，更不像铝，连糖都不给换。小孩的爸爸也是个'气管炎’，烟瘾又大，偏偏婆婆把钱也管得死，老头子憋得实在没法，便拿这东西到古董店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换回两包'白金龙’。武汉人喜欢“白金龙' ，那玩艺不赖，抽上挺来劲。没想到古董店老板开价就是三十元，老头大吃一惊，尽管当时烟瘾难熬，他还是忍住了。心想，这小东西能值三十元，恐怕大有来头，一横心，不卖了。便拿到另一家去估，想不到另一家估了三百。狗娘养的，要是一般人肯定会出手，可是他偏不卖，他相信这肯定是个宝。你们猜怎么着？妈的，他也真有能耐，他用三百元的四十倍标价再找其他店子，终于以一万一成交。啧啧，真走运，轻轻巧巧当了个'超万元户’。如今这家可阔气啦，那老头平日总是一脸笑，嘿嘿，能不笑吗？要是我，喜也会喜死！”
这个故事很有诱惑力，尤其是出自于平日少言寡语的王大胡子之口，更是具有绝对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击掌叫绝，钦羡之情油然而生。当然,对陈甫老倌来说，这个故事无异于在他心里投进一剂“ 凝固剂”，足以打消他的准备出让的动摇心理。他暗想："谁会指望靠这个烟斗发财？转让是决不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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