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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像】许光辉 || 步尚贤

步尚贤


作者:许光辉

按辈份算,我应该称步尚贤为叔叔。因为他只比我大两三岁,按照我们老家的称呼习惯,叔叔伯伯都是以ya拼音的上声(与伢同音,实在找不到准确的字来表述,姑且以“伢”表示)相称的,比如“大伢”“二伢”“三伢”“健伢”“秋伢”“毛伢”……所以我们一辈人都叫他“细满伢”,是最小叔叔的意思。步尚贤小时候的情况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也不大清楚。在他从少年走向青年的时期,我们在一起生活过十几年。

步尚贤的父亲叫步久福,人称福二爷。他是民国12年(1923年)不满20岁时被抓壮丁去“吃粮”的。先是国军后是共军,解放战争挥师南下时当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营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解放后在南方某省的军垦农场任所长,1965年3月告老还乡,住在我们一个屋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福二爷的退休金每月有100多元——而我们农村壮劳力每天挣10分工只值得一毛六分钱。那时我们看福二爷是好神秘的,简直不敢相信有这么了不起的人,他一个人的收入比一个生产队的人还多。

福二奶奶姓王,我们都是按乡下习惯喊她王娭姆,说是山西人。个子比较高,人蛮精神的,可能没文化——因为我们从没有看见她读过书、看过报、写过字。她落户步家大屋后,既没有去过山西,山西也没有人来过。我们没谁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只晓得她每月也有五六十块钱的退休金。

1965年3月初的一个晚上,当生产队长的父亲与几个叔叔伯伯在一起商量什么事,好像说是有个什么福二爷要回来安度晚年,上级要求队里安排照顾好……说那个老屋是他祖传下来的,要谁把房子腾出来、整理好。第二天,好多人就为此忙碌:粉泥墙、抹石灰、打地面、砌灶房……有个懂事早的小伙伴告诉我:“福二爷是个大干部嘞!”

我家住在美丽的汨罗江边。三月还未到雨季,河水缓缓地流着,悄无声息,河道浅浅的,深处也只有两三米深的样子。河水清清澈澈,一望到底,连水底的鱼儿游动也看得一清二楚。摆渡的船儿轻轻摇动,层层细浪就从船的两边展开,一排排追赶着伸向远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好像一队在追逐舞动的小精灵。

看,船撑过来了。船头上有人在把握着一部单车。单车,在当时是我们这些农村小孩子谁也没见过的。扶车把手的是一位老人,穿一身中山装,很有精神。他身旁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高挑的个子,留个小分头,雪白的衬衣衣领好长八长,衬衣外罩的是一件桃型的低领毛背心,外穿一个白色西装,还扎着一个漂亮的红领结,蓝色的毛哔叽裤子配着锃亮的黑皮鞋。他挺胸站着,眼里充满新奇,一任微风吹拂,卷起他的头发。

船抵达岸边后,父亲迎上去,开口就叫二爷二娭姆,并招呼着来帮忙挑东西的人:“稳当点,稳当点,不要碰坏了家伙。”

一行人走在河岸边田垅的小路上。油菜花儿正在盛开,金灿灿的,清香阵阵,群蝶飞舞。紫云英正在疯长,是两盘花盛开的时候,那花儿像胡蝶,所以人们叫它胡蝶花,红白相间,迎风招展,引得蜜蜂儿上下翻飞,如痴如醉。家燕已从远方归来,忙着衔泥筑巢,田野里到处能见它们勤劳的身影。路上,福二爷说了,这个卓尔不群的少年是他儿子,叫步尚贤,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尚是高尚、崇尚的尚;贤是贤德、贤能的贤。是我的部队老首长取的,意思做人要品位高尚,追求贤能。”初到乡下,尚贤很高兴,他说的是一口普通话,问这问那,我们新奇地听着或附和着。初来乍到,他不太懂我们说的话,老反问我们“什么?”“怎么回事?”“你说普通话啦。”

“妈,我要踢球。”一行人刚到家,尚贤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王娭姆立即从行囊中找出来一个足球,交给了尚贤。落后的农村,谁也没见过足球,哪里来的足球场!于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便一窝风地带他到了队上的那个比较宽大的晒谷坪里。在晒谷坪里,尚贤纵横驰骋,左右开弓,我们这些小把戏就只有跟着东跑西癫的份。他时而叫这个“接住”,时而叫那个“传过来”,并“窝囊废”“蠢崽”地骂个不停。玩了一阵,他开始使坏,看准你不行,就猛射一球,打得你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然后他抚掌大笑:“怎么搞的,这么好的球都接不住?”

他疯出一身臭汗,还未进门就嚷着要洗澡。福二爷和王娭姆如奉圣旨,就立刻动手准备,一下功夫就妥当了。本来,那时乡下的男孩子洗澡是不忌讳的,我们也一窝风地想去看他洗澡,被他唬开了。于是我们又想方设法透过门缝,爬上窗户去看:尚贤洗澡要用好大一盆水,是穿着裤衩洗的,一身白白净净,结结实实,好有韵味嘞。

吃过饭后,他就跟他爸爸福二爷下象棋,看来棋术还蛮可以——因为父子俩下得很认真、很专注。有时候,福二爷也告诉我们陪尚贤玩,所以我至今还会走象棋。除了下象棋,尚贤还下军棋、围棋、跳子棋、打扑克、麻将。刚接触的那阵子,我们这些小把戏都非常羡慕他:聪明能干、什么都会玩。

有一段时间,尚贤心血来潮,又迷上了吹口琴、拉二胡。福二爷就请人教他,进步也蛮快的呢:《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赛马》等,都拉得有模有样,让人赞叹。

也许是这些东西玩厌了,他吵着要建一个篮球场:他要打篮球了。福二爷、王娭姆把队干部召集到自己家里,做了一番宣传发动,并表示可以捐点钱。队干部们面面相觑,考虑到福二爷是革命老干部,我们这些地方方圆几十里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于是一狠心,就在晒谷坪里树了一个篮球架子,到学校请体育老师来做了半个篮球场的标准线,做了一个因陋就简的篮球场。篮球这玩意,得有人陪着玩才够味。当时农村中缺吃少穿,小孩子也要为生计而奔忙,是难得有空的。谁来陪玩嘞?福二爷常常走东家串西家做工作,并买些糖粒子哄着我们陪尚贤玩。

在上世纪60年代末的时候,物资是十分匮乏的,农村虽然通了电,也是有一冇一天。到了炎天暑热的时候,有钱的福二爷一家,也只能是蒲扇帮忙。天太热,小孩子最喜欢的就是去塘里、河里“打泡秋”。尚贤是滨海大城市来的,从小就受过很好的游泳训练,玩水,我们只晓得“狗爬式”,浮得起来就行,尚贤不在我们一个档次,他专业得很,什么蛙泳、潜泳、自由泳、跳水,好多花样。我们队上有一口大塘,上十亩水面,是玩水好处所,尚贤的游泳技术也是远近闻名的。有一年,汨罗江发大水。那时县城刚成立,汨罗江还是自然环境,满河的水至少也有两三千米宽,他居然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横渡了汨罗江,劝都劝不住。等旁人回家告诉他父母时,他又从对岸乘船回来了,把家人和旁人吓得个半死。

十四五岁的时候,步尚贤读高中了。我们那个村子离读书的学校有三四十里路,既不通客车更不通火车,只有一条相对宽大的简易公路。福二爷就跟队上商量,安排一个会骑单车的壮劳力,每个星期都是送他去、接他回。好在那时是“文革”中,读书是无所谓的事,成绩如何也不晓得。这时候,尚贤已经抽烟了,抽两毛多一盒的“岳麓山”,而福二爷则抽一毛三一包的“红桔”,一般的客人到他家,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招待。我们都晓得尚贤读书期间的零用钱是每天不少于五毛钱。

在我的印象中,尚贤曾挨过一次打。事情的起因是他有一件呢子大衣,是父亲传给他的,可能蛮珍贵。他认为颜色不符合自己的喜好,就私下到城里街上买了些染料,放到锅去染,可能是火太大、煮久了,结果把呢子大衣煮成了一锅粥。王娭姆要打他,他就跑了。等到晚上,尚贤还没回来,福二爷、王娭姆到处找不到,急得直哭。没办法,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发动了,电筒、火把,找得翻天覆地。谁知他买了些饼干,躲在隔壁家楼上的柴草堆里。折腾了大半夜,才算把他找到——这时候别说打,就是骂也做不到了。

尚贤高中毕业后,那时大学已停止招生,纵然是离休干部子女,也只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福二爷就同生产队长说,叫尚贤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做什么好呢?尚贤以为,打农药治虫蛮有味。那时农村用的背负式手摇喷雾器,一桶药液背在肩上,一只手扶摇把充气,一只手持杆喷雾,他觉得挺好玩的。因为没干过农活,下田不久,禾叶子就把他的细皮嫩肉刺得其痒难忍,他就用农药朝脚上喷,结果把人搞得轻微中毒了。这以后,尚贤做事,队上就只能由他自己意愿,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反正他也不在乎工分。

因为尚贤没有平民孩子的辛苦,他的青春期也比别人起步得早些。十七八岁时就能亲近女色,会交女朋友了。卿卿我我地挨在一起,隔三差五地走马换将,结婚之前,他曾给许多女孩子以欢乐,也给她们带来了小小的离别之苦。为稳定尚贤这个人,福二爷找到大队部,安排他当了个民办教师——教学生的体育课。刚开始,他也蛮喜欢这个课,可以带着学生们尽情地玩乐。

他上体育课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口袋里总要装不少粉笔头。若发现哪个学生思想不集中,他就一个粉笔头打过去,百发百中,既有痛感又不伤人,至今几十年了,当时挨过粉笔头的学生讲起来,都感慨步老师这招是绝技。

这个样子过了两年多,他被正式招工到了县建筑工程公司。公司就安排他到设计室工作。与设计室的人见面后,当场要他写几个字,包括阿拉伯数字。步尚贤这位公子哥,读书写字哪里认真过。于是领导给他下了任务:先练一个月的字,特别是先把0、1、2、3、4、5、6、7、8、9练好。初到公司,有点新鲜感,他也认真练了几天,不过坚持不了。他觉得太烦,他懒得操心,于是要求去做一般管理人员。

这当儿他结婚了,妻子是小学老师,并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福二爷夫妻都是离休干部,已经收回县里管理,安排住老干公寓,日子还过得去。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农村建筑队的兴起,建筑公司首当其冲,很快被稀里花拉打垮了。尚贤在建筑行业并无一技之长,就只能拿点基本工资,日子就大不如以前了。

世纪之交的前后,福二爷、王娭姆都以高龄过世了,革命老本吃完了,日子趋于平淡。尚贤不是受苦的人,但他烟是要抽的,酒是要喝的,心是不操的,事是懒做的,家境日见贫寒。渐渐地家庭战火不断,夫妻矛盾突出,妻子也离他而去。

二十多年前,尚贤曾回步家老屋里搞过一次求助,村里人念及福二爷,各家各户都热心凑了份儿,使他们低水平地维持了一段时间。好在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他也不管他们,听任其在社会上混,听说有一个还成了“混王”呢,整个日子逐渐平常。

我客居岳阳后,有一年春节与父母团聚,我的车途经县城,在街头一角的休闲处发现了他——步尚贤。他蓄着马克思、恩格斯一样头发胡子,只是没有精心梳理,有点蓬松邋遢。穿着一件很旧很旧的皮夹克,同时有几处显有小白点,里面的白衬衣成了灰色的,一双皮鞋也是灰蒙蒙的。他正与一位老者对弈,很认真、很专注,双方难解难分。我站在他身后好一阵了,他也毫无知觉。我实在想见他,与他说说话,于是叫了声:“细满伢,下棋呀?”

听到我的话,他抬起头:“冇事做,玩一玩。啊,你是从岳阳回的吗?要回家过年啰。”他并没有停止下棋的想法。

“到你家去看看可以吧?”

“莫去算得,谢谢你的好意。还有蛮远的路呢。”他推辞了。

见他不愿意离开,我只好说:“那就遵你的意,下次再说。”我随手往他口袋里塞了200元钱。

他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关心。”

我上车了,他向我招了招手,又在继续他的战斗。这个瞬间对我的震撼太深了,以至我无法把他当初那个风发激扬的少年联系起来。步尚贤呀不尚贤,辜负了老首长取的好名字,把好好的一个出身,一身的灵泛劲,许多优越之处都弄没了,到老落了个是一事无成,让我想起来就心里酸酸的。

  

作者简介

许光辉,贫苦农民出身,汨罗江边长大,现为退休人员。在职时埋头公文处理,兼写科普文章,均是雕虫小技,称不上作品。退休后仍玩文字,实为自娱自乐。感恩阅读,谢谢大家。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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