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谢模满，文学爱好者。
（一）见时容易别时难
我娘终于没有气力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呼吸，随着娘的这次怠工，我娘的生命定格在九十三岁上了，“我娘不死”的神话和着我的五脏六腑彻底破碎了。
——这一天是2015年8月8日5点20分。
——就是这个充满吉祥的“发发”日子和充满浪漫的“我爱你”的时刻，我由一块宝变成了一棵草。
两个多月以前的一个夜静心平的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我娘死了。一个上午还心有余悸，电话周知众兄长，一致的解析是梦境是现实的反面。一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兄长来电称母亲病倒了，我顿感凶多吉少，洗澡时一捧一捧的把洗洁精往头上浇。娘终于倒下了，一卧床终不起。就在我因公出国的头天，我坐立不安，霸蛮将誓死不肯去医院的母亲送到了医院。在菲律宾的一周时间，侄子侄女们通过微信，随时报告着母亲的情况，我整天心事重重，情绪起起伏伏。看到马尼拉城市的满目疮痍，我就想起百病缠身的母亲，看到海岛的美景，我就升腾起对母亲康复的渴望，真是境由心造啊！
回国我就马不停蹄的奔向我娘，已经出院回家、不能进食的母亲好比风前烛，瓦上霜。二十多天的倒计时啊，不知孱弱的老娘，承受了多少不能言说的痛苦。我穿梭在单位和老家之间，疲于奔命，心力交瘁。我守在母亲的床边，为她尽量的按摩，母亲只能用眼神和捏手跟我交流了，我心里知道母亲在告知有我陪伴的慰藉。一双沦陷的眼眶，一身如柴的身板；一次长长的呼气，一次姗姗来迟的吸气；一个垂死的母亲，一个无助的儿子……这些不忍卒看的画面将永远烙印于大脑，伴随我的一生。因为我真有“我娘不死”的信念，从来不曾设想我的生命里还有如此凄惨的际遇。母亲如一架老牌柴油机，终于在断断续续的“突突”声中走向了沉寂……那场初秋的及时雨啊，是上天为母亲留下的泪！
昔孟子闻妻死“鼓盆而歌”，今人称寿终正寝为“白喜事”。谁能知道我由头到脚、从内而外之彻痛啊！然而孝子们是没空悲痛的。他们要急于张罗所谓热闹丧事，而这不过是为了赢得吊客溢美的虚荣，和生前不够孝顺的补偿罢了。一起六百桌、一天一百桌的四方来客塞道，让我彻底乱了方寸。我愿意像无头苍蝇一样机械地忙活，愿意接受和尚道士的安排跪跪拜拜，愿意花费无谓的开支渲染热闹，以此救赎我没能挽救母亲生命的罪恶灵魂。
我无数次伏在母亲的冰棺上，我想反复验证我娘是否真的盖棺定论。神话的破灭抽空了我的灵魂，痛到深处无语饰。灵堂里的和尚总是闭着眼睛浅吟低唱，流着唾沫的喇叭始终发出泣血的呜咽。我机械地随着和尚起起拜拜。一跪叩谢我娘不顾高龄生育了我，二跪叩谢我娘砸开寒冰为我洗尿片，三跪叩谢我娘怀抱六岁的我也不肯断奶，四跪叩谢我娘清早起来做饭备菜送我上学，五跪叩谢我娘为在外求学的我牵肠挂肚，六跪叩谢我娘从不计较我的直言快语，七跪叩谢我娘常常偷偷塞给我钱……即使膝盖脱了皮流了血，也不能报答母亲于万一。
（二）严霜单打独根草
母亲一岁丧母，十八出阁，十九初为人母，生养十个子女。这些血泪凝成的数字，那是母亲创造的生命奇迹。
童年孤苦的母亲，常常转辗于外公和老外婆家，真像一根草一样遭冷眼受欺负。老外婆的呵护和细腻，恐怕是母亲童年时候唯一的美好记忆。后来母亲受多子多女的拖累，自认为未能很好的尽孝于老外婆，这也成了母亲心中最大的遗憾和愧疚。因此每年的清明节，慎重的嘱咐大哥为老外婆扫墓。
成家立业以后，正处在兵荒马乱和极端贫困时期，覆巢之下无完卵，能褐衣蔬食已是造化。最难熬的日子恐怕是“食盐事件”。身为甲长的父亲保存了国民党的一千斤食盐被查抄。国民党卷土重来后，无法交差。在那个一斤食盐一百斤谷的年代，父亲只有卖田、赔款、坐牢来赎罪。即使是坐牢回来以后，即使是解放以后，仍然担心秋后算账，一张梯子搭在后窗。母亲晚上寝不能安，耳听八方。一有动静，就叫父亲出逃后山。幸亏有母亲的精明，在查抄食盐以后，逼着留下了收条，不然父亲的“罪过”岂是坐牢了得？幸亏有母亲的守护，终日劳作的父亲才多睡了几个安稳觉。
生养了十个子女，成就了我娘闻名遐迩的“英雄母亲”美誉。这是母亲引以为傲引以为荣的事情，也让母亲搭上了大半辈子的幸福。对于当今养尊处优的母亲来说，那是不可思议的壮举。《劝孝歌》里写的“白昼为儿受苦难，夜晚怕儿受风寒。枕头就是娘手腕，抱儿难以把身翻……倘若出门娘挂念，梦魂都在儿身边……捎书带信把卦算，盼望我儿早回还……”
毋庸赘述，这就是我娘的真实的、不完全的写照。
母亲的晚年才是她生命的春天。眼观五代，儿孙满堂，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然而一生劳碌、命运多舛的母亲，穿不得新衣，独爱粗布旧装；吃不了山珍，独爱粗茶淡饭；住不惯楼房，独爱大山老屋。她却自诩是远近难觅的第一幸福老太。我乐见我娘生活在她自我编织的桃花源梦境里。也许于她不是梦境，而是——她写在脸上、烙在心里、挂在嘴边的真实幸福。
（三）白发无复倚柴扉
母亲自己未能尝到母爱的滋味，就把自己的母爱或涓涓细流，或排山倒海，忘我地倾注在子女身上。
我尚小的时候，哥哥姐姐们也大多簇拥在母亲身边。柴米油盐里、锅碗瓢盆里，到处洒满了不易察觉的母爱。母亲发挥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在那个温饱成问题的年代，变着戏法改善我们单调的伙食，南瓜糯米糊、锅巴米汤粥、腊肉罐子饭、油煎糯米砣、糯米甜酒等等。我有一次埋怨母亲身上尽是油烟味，母亲的回答至今音犹在耳：伢崽啊，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早上生火都不易啊！每每回想，母亲这把火烧了几十年如一日，这份浓浓的母爱成为常态，让人视而不见了。
及至我成年，哥哥姐姐或远或近的成家立业了，留下孤独的年迈父母在家里守着思念的煎熬。母亲告诉我，常常夜不能寐，上半夜想了大的下半夜想小的，上半夜想了儿子下半夜想女儿。等她想了一个遍，还没有孙子的份，天就亮了。我的娘啊，就是这样扭过来掰过去，把自己拧成了麻花，也找不到自我。
“爷疼长孙，娘痛满崽”。母亲用她旷日持久的母爱，对这句俗话做了完美的诠释。在我娘的眼里，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她的告诫；我永远是一个贫穷的孩子，需要她的接济；我永远是一个没人照顾的孩子，需要她的庇护；我永远是一个面临凶险的孩子，需要她的提醒。
母亲生下我这个满崽的时候已然43岁了，是现在年轻奶奶的年龄了。可能缘于此，母亲对我显得疼爱有加，我从小就比哥哥姐姐和其他孩子吃得好，做得少，穿得暖。上小学的时候，我是离开母亲的怀抱到学校，下课还回家投入母亲的怀抱吃奶或小憩. 11岁那年，我顺利的考取了初中，人家没有考取的孩子在家挨打，然而我的母亲因为担心我年龄幼小而上学遥远，坚决要我留级。
1989年大学毕业那年，正逢学潮,形势紧张，谣言四起，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夜不成眠。逼着哥哥们给我写来一封封家信，我趁实习的时间顺便回家一转。这下可好，母亲不要我去毕业了，因为“还是种田靠得住”。
好不容易带着完整健全的身体毕业回家了，成为了一名乡干部，只有母亲喜形于色。拿着第一月的工资112元，我想回家一转交给母亲，可把母亲乐得合不拢嘴了，她备好一桌菜对我说：“很久没回家了，喝点酒吧？”我本来还没学会喝酒，但是响应着端起了酒杯喝起来。一杯刚下肚，母亲说：“喝酒伤身，还是少喝点好。”我笑而推盏。母亲说：“今天风大，喝酒可以御寒，就再来一杯?”我高兴的接了。母亲说：“你现在是干部了，喝酒了说错话可不好，最好是莫喝。”我便端起了饭碗。母亲说：“想喝就还喝点吧。”我只有哽咽着吃饭了……
其实我真正懂得孝敬的时候是我羽翼稍微丰厚的时候，母亲已然年迈。基本半个多月就要看望父母一次。冷天的时候，母亲总是陪坐到深夜，及至大家散尽以后，我安坐母亲床边，开始属于我们母子两的对床夜语。热天的时候，我们在屋外纳凉。只要我躺上竹席，母亲就坐到身边，用一把蒲扇为我驱赶蚊虫。从小到大都如此，母亲手中的那把蒲扇像春天迎风的花朵，永远摇曳着我童年的梦。
父亲去世以后，担心母亲寂寞难支、信息不畅，我给她买了一个老人手机。母亲乐不可支，她不想在九十岁高龄，还能与高科技结缘。接着我动员全家老小内内外外，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享受着被关注的温暖，逢人就夸奖我的孝顺。后来电话难得响起，我的电话就成了母亲最大的企盼。我三天两头的致电，母亲说这是我通过听她的声音，判断她的生活——我和母亲还连着一根剪不断的脐带。偶尔的把娘丢开了，她就按下手机背面的“SOS”，我的手机接到指令“母亲紧急呼叫”，我娘拿起电话就说：这么久没来电话了？我的娘呃，我不就是昨天一天没有打电话吗？
最要命的是，我娘常常偷偷地把我给她的钱反塞给我。我娘一生贫穷，及至不再贫穷的时候，钱已经对她失去了意义。晚辈们给她的钱，她都积攒着。我原来回家常常问她，有钱用吗？后来我回家她常常问我，有钱用吗？几次我执拗不过接着了她塞给我的钱，却成了我在牌桌上的巨大心理包袱。输掉我娘给我的钱以后，下雨天我就怕天打雷劈。后来我大声跟娘喊：求求你，不要再塞给我钱了。我娘怔怔的望着我：给你钱反而得罪你了？
老娘对我的依赖，也提示我对她的孝敬入微。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征询我娘要买什么的意见，可是香梨吃厌了，小蜜橘吃腻了，酥油饼不爱了，柿子不要了，只有无须征询的廉价白糖终身嗜好。一次我给她买回了一件红色棉袄，她逢人就炫耀：只看我这个满崽咯，还要我老来俏！有几次我不告而回，进门跟娘顽皮地行碰鼻礼。老眼昏花的娘那个惊喜啊，直击我的灵魂。
我娘把我放在她心里至高无上的位置，我早就心领神会，有时我娘做的很出格。每次我们相约回家，我娘就把我的包收拣起来，似乎满崽的包里装着金银。离家的时候，总是把哥嫂们给我的土产大包小包的系好，于众人面前叮嘱：这是你的这是你的啦。临出发前，母亲废话的问我：何时再回来？工作忙就不要来了。
有娘如此，所有的母亲在我面前都是神圣的！
（四）不知母殁还相呼
给母亲的文字终于“杀青”了。之所以夸张的称为“杀青”，是因为这是我生命里最艰难的一次写作。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不自觉的浸淫在我们母子的点点滴滴之中。于是常常深夜起床，敲击着沉重的键盘，记录着回忆的碎片。然而当我深度勾兑在丧母之痛中，我无法自持而不能竟书。因此母亲去世近乎半年了，我还无力偿还欠给母亲的“情债”。
为母亲留下最后的文字，是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儿子唯一能够补偿的。我担心母亲渐行渐远以后，母亲模糊成了一个没有温度、没有质感的符号，那样我就失去了生命的源头，找不到未来的归宿。因此这笔“情债”压得我半年来卧不安席，意乱神迷。
每次观看寻亲栏目里那些寻找母亲的人的时候，我就艳羡他们心中的希望，因为他们的母亲正在从一个未知的地方向他走来。而我的母亲已经化作一抔黄土，只有在无数的梦境里才能相见，又在梦醒时分带给我无数的悲痛。我把这个痛苦当做一种慰藉，用我一个人的痛苦，换来和娘的相守，换来和娘的虽离不弃。
如今，我在政务繁苛的间隙，在精神恍惚的时候，不自觉的拨打娘的号码。娘的在与不在，一直游离在我的脑际。当我清楚的知道再没人催我回家过年了，我也就可有可无了；当我清楚的知道这辈子儿子已经做完了，家乡就成了故乡。此时我心里发出撕裂般的呐喊：
娘即我家，无母何恃？
本期图片：网络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