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婆和她那远去的女歌
作者简介
唐闻进，永州江永人，一个每天与爱车行走在路上的货车驾驶员，喜欢在忙里偷闲间记点心迹。爱亲人爱朋友也爱自己。
多少个假日，我领着儿女外甥到家乡北面十公里外的女书园去走走看看，指着陈列在园区馆内的物什，一次次地告诉他们，这只毛孩竹车是我坐过的呀，那台简陋的织布机和纺车早年间还摆放在老屋呢，谷风车超级地好玩，那似蚁似蚊的女书文字，同屋的四婆可是能写能识能绣的，学堂里老师教唱的呜哩哇啦难懂的女书歌四婆也教过我且唱得滚瓜烂熟，玻璃框下那一张张女书自然人的照片，其中一张好像好像四婆啊!
与家乡许多同屋的农户人家一样，我家和四婆家同住在一间祖传下来的略有百十平米的三间堂屋里。四壁青砖砌就，柱子和木板间隔成两间伙房和厢房，中间堂屋上方摆放着一张锃亮的八仙桌，让开出入后门和上下楼梯的过道，再加上四婆那笨重的织布机和手摇纺车及大门根的两口水缸，可以想象活动的空间窄得可怜。就是在这间"窄屋招人"的古屋里，(四婆常常讲，房子不在宽窄大小，只要住屋的人德性好，人家就会喜欢进来。)添了无尽的热闹和欢乐。"啌哐，叽啌哐"，当晨光从大门上那个大窗户射进来的时候，四婆起来织布了;"呜－呜－"夜深人静时，四婆又在纺纱了;每每村上和邻村姑娘姐妹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来做女工的;还有我和妹妹的嬉闹声，间或四婆边织布纺纱那低吟浅唱的女歌声，屋里着实少有宁静。那时候我刚上小学，有一次我嫌嘈杂，发脾气把大门小门闩上，硬是不让这当姑姑们进来，哪知她们用了么子法术还是把门开了，反恶作剧把我关在厢房内。我哭闹着，把门敲得怦怦响，一位姑姑脸贴门缝逗我，出个谜能答对就放，那谜题好顺溜——
上山砍枝迷迷刺，
下山做张迷迷床。
取亦取着迷迷姐，
嫁亦嫁着迷迷娘。
我自然是一头雾水，还是四婆解围把门开了，手捏那个梭子慈祥地笑看着我，我哪里晓得小小的梭子在四婆和姑姑们的脑海里能成就这样一个有趣的谜题!
记忆中的四婆其实是远房四公的爱人，三年的困难时期四公得浮肿下世了，儿子在生产队烧窑灰不幸遇难，三个姐姐一个夭折两个远嫁在外，凄惨地留下孤身一人。她为人谦和，勤俭耐劳又手巧，还能说唱许多当时很时兴的女书歌，故能博得村里村外人们的敬重和爱戴;那不变的穿着让我记忆忧新，瘦小的身腰总是穿着自己做的斜襟布扣衣和宽腿裤，头巾下那丝线连接的小布珠子很是亲肤滑爽;小鞋上绣的花和大蚂蚁精致可爱又新奇，以至于后来人们发现家乡的惊世女书文字，其实就是这些谁也看不懂的蚁形字，四婆也与之有着解不开的缘，我想字的喻意应该是"平安、吉祥"之类吧。
然而，最让我抹不掉记忆的还是在四婆的臂弯里肩背上，那一曲曲难忘的孩儿女歌。《成长曲》清新顺畅，《妹妹低低望日头》轻松明快，《河边紫竹绿茵茵》高亢悠长，《小姑娘》轻柔清丽略显哀婉——
小小女子小衣裳，路上折花插两行;
个个小女插花姐，十八插花正适时。
上屋梳头嫂也讲，下屋洗手哥亦嫌;
哥哥嫂嫂你不嫌，妹妹在家没两年;
大田大地女没份，竹子结篱女的家。
歌声充盈着小屋，时而在村巷飘荡，时而漫过田间地头，时而回响在山道幽谷。路过的旁人被感染了，都送来满脸的笑意。而那些所谓的大人唱的诉可怜的歌，多半带有忧郁伤感的成份，四婆是很少在我面前唱的，她是怕我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吧。后来我渐渐发觉，四婆的女歌多半是自己的情感经历迸发出来的，而她教唱我的应该是传唱下来的精品，因为我从其他婆婆婶婶那里也听了。最值得一提是有那么一次，在学校走廊里，我看到操场尽头的泥路上，一个穿着花格子上衣的小女孩，手把一束鲜红的石蒜花，把小路插了长长的两排，我兴许是触景生情，脱口就哼唱了这首歌，哪知刚唱完第一句接第二句时，就惹来教室里同学们的一阵哄笑，老师也说了句"乱唱"，羞得我捂住脸跑回课桌上埋头苦想，是自己用了当地的土话唱，还是这歌实在太土太俗，在那个以国语为主，倡导高雅文化的校园环境，这种嘲讽现在想来是能理解，只是我的朝夕相处的同学老师怎么知道，这支歌对当时那个喜唱爱跳的我，真的是不可或缺的一首啊!
如果说当时身处的改革开放初期物质和文化生活趋于匮乏，但在我们这里遇到村上婚丧嫁娶，事主就算不宽裕也要倾尽全力办得热闹大方。百十户以上的大村子，家族旺盛的派上一族适可，衰弱的或村户小的索性全村邀请上，且男女分工有序，扫地买菜跑腿喊客贴联挨家把有八仙桌凳的搬到祠堂门楼里。记得族里的一位二姐要出嫁了，距婚期的头半个月，女伴们尤其是那些大龄的，都搂着铺盖到二姐屋里，白天做农事晚上聚在一起做女红说心事唱唱歌儿，把上半夜闹得炸开了花。出嫁前头一天的夜饭过后，大家把桌子叠在一起，留出空间烧几堆火，把长凳摆上，老老少少团团围围坐起来坐歌堂啦！男家请来的乐队由唢呐鼓钹二胡笛子等八九人组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最辛勤的要数唢呐手，哪一位出来唱一首歌，甭管是年轻人唱现代的，还是老一辈人唱的女歌，唢呐也得跟随伴奏，一首完毕有个领头者会起身高喊:“唱得好不好?”众声喊:“好!”"再唱一首要不要?”“要!”老辈们这边当然缺不了四婆的，几轮唱后四婆发言了:“本来按规矩小女要唱出嫁歌，我们唱伴嫁歌的，只是现在是新社会减免了很多，年轻人不兴唱我们唱的这些，既然是坐歌堂就得热闹开心。”之后四婆又以身作则唱起了《季节歌》。
正月哟风吹哟咿哟，正月风吹松柏树，呀吱咿咿呀呀吱哟。
二月哟风吹哟咿哟，二月风吹百树开，……
后辈们这边多半是电影插曲或学校老师教的或以前的大寨语录歌。新老交替轮唱让每一个坐歌堂的毫无倦意，旺盛的火堆烤得每一张脸通红，而我们这些小孩哪里是来唱歌听歌的，分明是想接收歌堂粑粑花粉钱(就是待嫁的二姐今晚要给每一个坐歌堂者的红包)和吃宵夜凑热闹的，鸡叫三遍后，大家都静坐着等候分发特殊的礼物，我们几个调皮鬼为了多要份，在这团火堆领后又悄悄挤到另一团火堆去，二姐和分发者纵使晓得领双份，在这等喜庆中哪能好意思不发。粑粑放回屋里足有一篮子，“花粉钱”每人只有五角钱，但五角钱对于那个时期的份量足以想象啊！第二天男方挑扛嫁妆的男宾和接媳妇的女宾过来了，待十点过后，在一阵鞭炮扣乐器声二姐挽着母亲的手从屋里慢慢走到村门楼，大家都在这里等候作别，早己哭肿双眼的二姐，一一向每一位至亲躬身泪别，满带离愁的亲人相应地掏出事先预备的挂手钱(红包)，当他母女俩找到在人群中的四婆时，二姐扑上去一手搭在四婆的肩膀一手攥紧另一只手腕哽咽了:“四婆，俺出门了，您守好屋顾好自己啊，真舍不得您的！”四婆那苍老的双眼也劈哩叭啦流出泪水，泣不成声地说:“女啊，去了那边好好待人家，去吧别哭，人总要有这一天。”她从衣兜里掏出绣有蚂蚁字的锦帕，把用红纸包着的挂手钱塞入二姐的衣袋，然后用绢帕掩目哭唱起来，咦一一女哦一一女不出嫁不为贵，火不烧山地不肥。在场的乐手出于职业的本能，从第一句哭声就听出了苗头，眼睁睁望着这位老妪唱起了哭嫁歌，忙鼓起双腮进入状态吹奏起来，二姐显然回哭不上，只是嗯嗯点头，那种难舍难分一步一回首的情状，现今身披婚纱笑容满面与亲人道别的出嫁女，哪能同日而语呢?！
日子就像四婆织布机上的梭子一穿而过，就在我高考的那年间，四婆匆匆离世了。她属于五保户，丧事由所在的生产队办理。出葬那天，所有的亲朋和要好的姊妹都身穿素服，女的还要脚穿孝鞋，发间插一朵五色布编就的小孝花，她们顶着缝有角帽的素袍，尾随灵柩从祖屋哭送到村门楼，按照习俗灵柩需在此稍停。她们或绕着灵柩或双膝跪地或站立倾腰哭诉:有的述姊妹情怀，有的诉苦难的经历，有的评世事的不公……
一位婶婶哭诉起来一一
咦一一嫂啊!哦一一我的好四嫂咧一一
生时你是受尽苦，归仙你要做福人。
想起以前姐妹情，妹来悲泣送一程。
……
歌声如泣如诉悲切伤感，若不是抬棺的八兄和送行的男宾几番来劝，那哭声也不知何时能停歇，在场观看的旁人和亲朋也伤心陪泪。一个老八兄一声尖利的唿哨，众兄齐声应和，鞭炮也随时脆响，起棺上路了，一片哀嚎声再次感天动地。在天堂的四婆，您一定看见，在送行队伍里那个听着您歌声长大即将迈入社会大门的伢子，同样何等的悲哀和失落!
而今我从青年步入中年，从祖屋搬迁到新居，门楼前面宽敞的坪地成了女人们跳广场舞的乐园，欢畅的流行曲伴着轻柔的身姿和舞步，是有些许的顺耳顺眼，和我偶或间领着小孩清唱儿时女歌尤其是那些哀怨苦涩的大人女歌相比，确实是成了很大的反差。是现代人观念的转变，大家未曾历经那种磨难，少了那种伤感的情怀;还是生活在衣食无忧男女平等的时代，需要的是欢乐而不是哀愁？反正，家乡曾有习俗风景是难寻难觅了，难能听到传得老远的充满喜庆韵味的唢呐声和情真意切的哭嫁伴嫁坐歌堂歌，难能有四婆送葬时那悲壮的哭歌场景，难能有四月初八斗牛节姊妹们在祠堂门楼摆桌打平伙展女工才艺比唱女歌的热闹景象……
值得欣喜的是，四婆和四婆一样饱受沧桑的家乡妇女先辈们，你们的苦难智慧和奇迹，己经和着清幽幽的女书河水和两岸的稻香溶入洞庭，涌上大海洒上了世界。在政府和有关人士的努力下，女书被列入"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裁入“吉尼斯世界纪录”，还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园区内创办了学唱女歌的'女书学堂呢'！里面展示的女书原件文献、作品、工艺、书法、学术成果，观赏女书和参与的女书文字活动，欣赏的精彩民族歌舞表演，淳朴的民风，飘荡在充满古韵味学堂的朗朗女歌音，吊桥下与绿树环绕园区的静静流淌的女书河……让多少海内外游人驻足留连，这也是我早有的愿望啊！是的，一个世间唯一的妇女文字，一个地域独有的民俗风景，怎能在日新月异的时代潮流中被淡化甚至淹没，让遗落在岁月里的先人留下的宝贵遗产，让本民族本地域的民风习俗，让珍藏于心的记忆在美好的春秋里延续，使那些离我们远去的不再远去，一如我念想的四婆和她教与我的女歌。
本期图片：网络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