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长廷，永州市宁远县人，湖南省文联五届、六届委员，湖南省作协四届、五届理事，原永州市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飞天》、《山西文学》、《青年作家》、《天涯》、《大西南文学》、《红岩》、《滇池》、《花溪》、《儿童小说》、《巨人》、《创作与评论》、《短篇小说》、《小说月刊》、《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
我突然发现，我不仅是一个懒惰的人，而且是一个对生活缺少激情，缺乏敏感的人。我现在的住房是八十年代初建起来的，我搬进去也有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我一直得过且过着混日子，从来没有想到要对它作一点什么改变。有一段时间，左邻右舍大张旗鼓搞装修，敲敲打打，除旧布新，动作幅度之大，令人人都侧目相看。可是我却熟视无睹，丝毫不为所动。我不仅对装修之类提不起兴趣，就连把家具挪动一下位置的念头都没有。我的床柜，我的那张破旧不堪的沙发，十几年如一日，搬进去搁在什么地方，如今还搁在什么地方。加上我平时不检点，尤其是酒后，报纸看过了，书看过了，喜欢扔什么地方扔什么地方。于是整个屋子看上去就如刮了一场飓风，显得零乱不堪。久而久之，就连自己也有了感慨。感慨发而为一副对联，就写出来贴在床头：糊里糊涂三杯酒/乱七八糟一床书。
忽然某一天，我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不速之客，其实仔细看过了也就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因下海多年，现在倏忽而至，一下子差点认不出来。他走进我的屋子时，我看他脸上的表情，无异于在海外发现一座孤岛。喝过茶抽过烟之后，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于是就对我说：伙计，你这套房子是篇极好的散文，你为什么不写？这样绝好的题材你发现不了，是不是对生活已经麻木？
初听到老朋友这几句话，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方有些明白。我说老朋友，你是不是嫌我这房子过于陈旧，与外面的世界不太吻合？可是这种场合，正是老朋友叙旧的好地方啊。
老朋友哈哈大笑。
我也哈哈大笑。
老朋友这次并没有与我叙旧，他太忙。当我送他至一片绿树丛中时，他忽然停下，回头久久凝视着我，目光怪怪的。我说你今天怎么了？他说我今天的感觉好奇怪，在你家中看你，你显得有点老气，如今在外面看你，你却显得很年轻。这到底怎么回事？
有这么严重？我明白老朋友话中所指，一定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那套住房。老朋友以前也爬过格子，但不如我，他什么都不缺，就缺灵气。但今天看来，反是我不如他了，他在外面混了几年，找回灵气来了。我于是就对他说，老朋友，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今天听你说话，语言好有弹性，要是再操老行当，我不及你是必然了。
老朋友正色说：我不会再操老行当，好马不吃回头草啊。然后打个拱手，径直去了。
送走老朋友转回家，走进自己那套住房，左看右看，果然就觉出几分寒酸来，看来这房子不装修一下是不行了。恰逢这时，儿子谈了个女朋友，很快就要结婚，他们的新房虽不必设在这里，但因了这件事，人客多起来，你来我往的，总觉得有碍观瞻，面子上不好过。说得严重点，不仅对不住人，也对不住这个时代。于是我就下定决心，要装修房子了。可是一经行动起来，马上就觉出了麻烦，这种事对别的人来说，也许是轻而易举，但对于我来说，却无异于一件大工程。在经济实力上，我自然是属于第三世界，但俗话说穷人有三担，我何止三担呢，三五个人搬了大半天，方把屋子里的东西基本清除干净，足足把门前一个坪子填满。歇下来的时候，我站在门前一眼望过去，不由得心生万千感慨。其实眼前的这些个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家具，无非是大柜小柜，大缸小缸，再加一些坛坛罐罐，基本上是我从农村带进城的，我在城市落户，它们也跟着我在城市落户。如今看见它们，触景生情，就忆起在农村做农民时，弟兄们分家的情景来了。记得当时父亲的表情，是既严肃又庄重，甚至，我现在想来，似还包涵一种神圣的内容在里面。他把房屋及家中所有物件，包括了坛坛罐罐一一清点了分在我们名下，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我知道，从今往后，日子就靠自己去过了，世界也靠自己去闯了。闯世界的资本父亲已给了我们，我别无选择，只有携带了这些个坛坛罐罐，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地，去奔自己的前程。这中间，我曾搬过两次家，但每次搬家，我都没有舍得遗弃父亲分给我的这些家什，我毕竟是靠着它们，度过了那么漫长的艰难岁月。
如今，我站在门前，再一次面对它们。我知道，这一次我将对它们的命运做出选择，我想将其中的大部分清点出来，安排一个恰当的归宿。这于我或许有点残酷，我甚至在冥冥中看见了父亲为我们分家时那双忧郁的眼睛。然而，没有淘汰就没有生活。此时此刻，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我从下决心装修之后，就已经决定了要这么做。我是农民出身，我时时都觉出我身上的拖累太多，人是不能有太多拖累的，拖累多了，就会成为身体和精神的负担。有些东西，平时其实用得很少，甚至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用它一回，有的则随时代的不断进步而丧失了它原有的功能，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点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舍弃这些东西并非意味着背叛，相反，这些东西积累得过多，反使一个家庭显得臃肿，甚而杂乱无章，缺乏时代感，久而久之，它不仅局限了人的思想，也局限了人的思维，甚而还会影响到人的行为。
它们毕竟不是古董，所以我们必需减负。
我为我能够理解这一层而感到由衷高兴。很快，住房就装修好了。
我一旦走进我的装修了的住房，首先的感觉就像走进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先前被我称之为蜗居的地方，居然在顷刻之间变了个模样，变得较前更亮堂了更宽敞了，变有碍观瞻为赏心悦目了。这自然都是装修的功劳。
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其实是很浅显的道理。我以前住在房子里，总是感觉到生活中有许多的别扭，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限制着自己，使自己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似乎施展不开手脚，心情达不到最佳状态，思之再三，又总是找不到根源，现在可以看出就是住房在作祟了。环境的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我如今在装修一新的屋里住着，感觉到生活的天地宽广多了。
可是我仍然有一个小小顾虑。这顾虑来源于孩子们在门口一字排开的那几双拖鞋。我平时去朋友家串门，最感头疼的就是进门时的“鞠躬礼”。所谓“鞠躬礼”，即一律地要弯腰换鞋。有那么几次我因疏忽忘却了这件核心的工作程序，把局面弄得很是难堪，连后来与主人的谈话都走了题。可是如今……我望着那一排拖鞋，沉思久久。
这时候，先前的那位老朋友又上门来了。他一进门就问：怎么，老朋友今天要在拖鞋上作文章？问过之后，一弯腰就换了一双拖鞋。
我尴尬一笑，说：看来你倒挺适应。
老朋友很爽快：我呀，实话实说，不换拖鞋我倒不适应，前一次来你家，我就不太适应。我不由“啊”了一声，觉得这位老朋友真够新潮，我以换拖鞋为不适应，他以不换拖鞋为不适应，真有意思。看来，对生活的适应与不适应，并非是绝对的。一个人如果长期只适应一种环境，不想去改变它，那绝对是这个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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