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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专刊】唐焱 五月端阳忆麦香

五月端阳忆麦香

Dragon Boat Festival

作者简介

      唐焱,湖南平江人,岳阳市一中老师,70后。以教书为业,兼家庭“煮妇”。业余杂读书而囫囵吞枣,爱旅行而钟情本味,偶为文以自娱自得。

又到农历五月,又近端阳。

提起端阳,人们最易想到的必是赛龙舟和包粽子。在江南水乡湘楚之地,凡是水路发达的地方,赛龙舟和包粽子是端午节的盛事。而在当年三闾大夫的自沉地汨罗,至今还保留着划龙舟和将粽子抛于江流的习俗。相传屈原以身殉国后,楚地百姓哀痛祭奠,为防江鱼吞食诗人,人们一边划船打捞屈原遗体,一边将糯米饭团抛入江中喂食鱼群,其后习俗演变,糯米团渐渐被米粽代替,划渔船打捞屈原遗体则衍生了赛龙舟的节庆活动。

然而,正如赛龙舟必有发达的水系交通一样,家家户户包粽子并将粽子抛于江流成为习俗也必得有一个客观条件:稻米丰足。

所以,在我的家乡平江,虽然这里是毗邻汨罗最近,与楚国和屈原渊源颇深的一块土地,但这两个最为传统的端午习俗其实早年是几乎不曾有过的,因为——

与地处洞庭湖平原的岳阳汨罗华容等地相比,平江是一个典型的山乡——虽有汨罗江自东向西流经县境,但这一段江流是她的上游,虽风光旖旎,若论赛龙舟,则是断断不可的——这里不仅河面不够宽阔,而且依山绕岭,江流曲折,龙舟竞渡自然是不相宜的。至于包粽子丢粽子的事,过去的平江,那也是不可能有的——平江山多田少,而五月端阳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及更早的年岁,家家户户都是靠着红薯丝拌饭熬到“出新”(所谓“出新”,就是当年的新谷成熟),而包粽子是要足量的大米严严实实地压紧裹包才行的,所以,五月端阳包粽子的事,我的家乡人那时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作为三大传统节日之一,端午节历来被民间重视,自古隶属楚国的罗子国——平江,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平江却有一个与别处不太一样的习俗:蒸包子——在过去的若干个十年,这是平江人最盛大的端阳节庆之事。

“小麦田田种,垂杨岸岸栽。”由于地处山区,水田少,旱土多,平江过去的主粮历来是三大类:稻米,红薯和小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农历五月,正是南方麦熟的季节。“樵得田头二麦归,做成饼饵饱妻儿。农家喜有耘田本,接到秈禾稻熟时。”适逢端阳前后,田里的稻谷还刚刚结穗成浆,旧年秋收的红薯也已所剩无几,这样的节骨眼上,刚刚新出的小麦自然成了农人最大的安慰,成了节日主角的不二之选。

五月初一小端阳,农户人家的新麦刚从地里收割完毕,小山垛似的码在家家户户的场院上,早已按捺不住的孩子们一大早就央着大人去“打麦子”(平江方言,指的是给小麦脱粒)“兑飞面”(平江方言,指的是用家里刚打下的麦子到村头磨坊去交换作坊用新麦自制的土面粉),为的是可以在这一天吃上新麦做成的新鲜包子。

于是,这一天清晨,你若到村里走一遭,必定看见各家同一的场景:多睡了一会儿的男人扛着木制的“箱桶”(一种脱粒用的木制大桶,方形,状如大箱子)来到场院,而候在此处的女人和孩子早已把麦堆分成了若干的小捆,等男人将“箱桶”安放好,一家老小就在桶边四散围拢,个个手捧麦秆摔打起来,一时间,噼噼啪啪地,麦粒从秆头纷纷坠落,密密麻麻的,像是下起了一场欢快的小阵雨。大概要不了一个时辰,“箱桶”里就收集了小半桶黄褐色的麦粒,空气里吵吵闹闹的是扬起的麦尘,更多的是孩子们嚷嚷着要一口气吃几个大包子的带笑的豪言壮语。

八九点钟,吃过早饭,母亲们便在孩子的催促下背了一袋半袋的新麦到村头小河边的磨坊去“兑飞面”——我至今都记得的是,只要是地道的平江人,上了一点年纪的,他们都不管“面粉”叫“面粉”,而叫“飞面”。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人们叫它“飞面”的由来,但这一叫法总让我产生一种面粉轻舞飞扬的美感,是我喜欢的一份美好记忆。

因为依赖水力,早期的磨坊无一例外地建在村头河畔的流水湍急处。小端阳这一天,磨坊的主人是最忙碌也最神气的,因为家家户户的女人都想多兑一点“飞面”回去——小端阳离正式过节还有四天,若是光兑着够当天蒸包子的“飞面”,等到初四初五再来“打急麻油”(平江方言,意思是临时抱佛脚),别说到时磨坊里没有了“飞面”,就是有,做包子的师傅也搞手脚不赢,弄不好,就会耽误拜节送礼和候客的大事。

这是万万不可的。

于是,张家的嫂子李家的婆娘,还有王家湾的新媳妇,一个个女人围着机声隆隆的粉碎机嚷的嚷叫的叫,更有那几个伶俐泼辣的,就不管不顾了磨坊主人的吆喝,自己动手到接“飞面”的盆里舀上两大勺,嘻嘻哈哈地把麦粒过称完事,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凯旋而归。

北宋文人苏辙曾说,“人言小麦胜西川,雪花落磨煮成玉”,确实的,小麦碾磨成“飞面”后,那种洁白绵软温润如玉给农妇带来的幸福喜悦又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兑好“飞面”回家的女人,此时此刻连走路的样子都不由得多了一份女性特有的轻盈袅娜,“飞面”的清香从她们的肩头悄然涌出,沿路缕缕飘散,随风潜入五月渐热的空气里,端阳的气息就这样一步到位,降临了山乡的每一个角落。

紧接着是做包子。这是端阳节全部事务里最重要的环节——在发酵粉和面包粉可以随时网购的今天,主妇们想必是不能够体会到过去我家乡的农人们做包子时的那一份虔诚和敬畏的。

由于完全依靠“飞面”自身发酵——我们那里的叫法是“醒面”,由于五月气温渐高,由于“飞面”的来之不易,更由于做包子的成败“预言”着来年麦子的收成,所以,一般的农人是不敢随随便便自己做这项手艺的——几乎每一个村子,都只有那么三五个善于做包子的农人——只有他们,能够凭借感觉恰到好处地拿捏“醒面”的火候,能够用最小一团的面团做出最蓬松软和的大包子。而那些手艺不到家的“霸蛮师傅”呢,不但耗费的“飞面”多而做成的包子小,而且那包子往往都石头一样绷硬,体型也干瘪丑陋,颜色也发暗偏黑,不要说拿去拜节送礼有失体面,就是给自家娃吃,也都不够味儿。因此,从小端阳这一天起,各村擅长此手艺的师傅们必定是东家赶西家,白天晚上都没得歇气的了。

师傅进的家门,不管平日里多么熟络随便,这一刻,必定是郑重其事的问:团面揉面的案桌和掩盖面团的纱布洗得干干净净没有?灶台边的柴火备够了没有?盖章子的瓶盖盖和大红纸买好了没有?白糖呢?有没有?还有,敬神明的香烛鞭纸齐全了没有?待主妇一一回应之后,师傅就自己舀一盆井水来洗净双手和水盆,之后就用刚刚洗净的水盆又舀来半盆井水开始和面——这一刻,做包子的盛事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

有演出自有观众。每家每户的孩子,这时都会自觉地站成一排,瞪大了眼看师傅一会儿加水,一会儿团面,一会儿又加水,一会儿又团面……每个孩子都聚精会神,好像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又好像是要用自己热辣辣的眼神帮着师傅一起催熟这些面团,好让它们快点发酵,快点到锅里去变成一个个大包子。

这时候,师傅就一边揉面一边逗乐说:谁谁谁,你得站远一点,小心你的口水滴到面团上来;谁谁谁,你去给叔拿把蒲扇来扇扇风,等会我给你做一个可以挂在脖颈上吃三天的大包子;谁谁谁你的学习是不是最好?等会儿叔也给你做一个挂在脖颈上吃三天三夜的大包子你要不要?还有那水生伢子,我看你看得最认真,干脆莫读哒书,明天就跟叔去给人家做包子!……

孩子们听着直乐呵,机灵的就赶快去拿了蒲扇来,姊妹兄弟开始轮流着给师傅扇风,一时间,屋里大人小孩欢声笑语、面团清香沁人心脾,屋外空明透亮、麦秆散发着阵阵阳光的味道,昨天还面黄肌瘦愁容难消的小山村,今天却因为有了这新收的麦子而丰满起来,快乐起来。

然后是“醒面”,然后是上蒸笼。“醒面”是个全凭感觉拿捏的技术,其中必不可少的是耐心等候。“醒面”的环节,师傅会用纱布掩好已经揉透了的面筋,而后起身离了案桌,招呼着孩子们一块到屋外去。师傅要么抽根烟,要么跟忙活的大人拉个话,孩子们则到麦秆垛上仰面朝天,有的静看天上流云,有的细数院子里大树叶子间漏下的阳光,一边默默地祈祷“醒面”娘娘(记忆里,乡下的每一样农事都是有专职司神的,稻谷催芽有谷神,养蚕有“蚕娘”,养家禽家畜要敬姜太公,蒸包子要请“醒面娘娘”)快点光顾自家屋里案桌上的面团……太阳一晒,光景一长,不少的小孩就在麦垛上迷迷糊糊地梦着了。醒来时,师傅早已将“醒”好的大面筋捏成了若干圆圆的小面团,里面个个放了一小撮白糖,一圈圈地围着,上蒸笼里蒸着了。

于是,孩子们忙从麦秆堆上跃起,一路小跑,去到灶塘边。

灶塘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着,火苗只窜,蒸汽氤氲,不一会儿,师傅揭开锅盖,一面朗声说:好嘞!起了啊!孩子们便应声让出一条路来,大人(通常是男人)则立马过去,伸长了脖颈,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看这头一锅的包子是否饱满个大。果然是最好的包子,个头大而均匀, 颜色白里泛着微黄,用手轻轻一摁,蓬松软和,滚烫滚烫。于是,师傅和主人都绽放了舒心的笑脸——面团醒的快,包子蒸的起,明年的麦子还要大丰收呢!而堂屋的大门口,主妇已经备好了瓶盖盖和红纸浸泡而成的“红水”,摆好了敬奉神明的香烛鞭纸,专等男主人取了头一锅大包子到那边去敬奉各路神明。

不一会儿,男人用干净的“条盘”(一种节日里候客时上菜用的大木盘)恭恭敬敬地端上这头一锅包子摆在案桌上,女人便手握蘸了“红水”的瓶盖盖,在每大包子的顶上一一盖上鲜红的圆形印章——那时的我们,眼巴巴得等着大人快点敬完神明把这些包子分给我们,全然没有心思看母亲如何小心翼翼地盖好每一个印章,更无暇顾及它的美好寓意。做完这些之后,大人就把孩子们叫过来,齐齐地站在大门口,父亲开始念祷: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五谷丰登,请各路神明还有三闾大夫都来受享头锅包子!说完,就招呼身后的孩子们跟着一起作揖,之后再令孩子们去洗净了双手,把供过神明的包子分发给大家——这时候,附近三五家户的孩子也会被叫了过来,为的是这头锅大包子供过神明沾了福气,孩子们吃了必定个个平平安安,乖乖乐乐。所以,这一天,我们小孩都是吃罢东家逛西家,这样的奔忙真是儿时最丰硕最甜美的记忆。

之后,接二连三的包子出锅了,师傅帮着全部盖上鲜红的圆形印章,女主人便从中选出四六个最好的大包子,用报纸包好,作为送给师傅的酬劳。其余的,便用竹篮装好,上面盖上薄薄的纱布,挂到屋后檐下的阴凉通风处,等到热气散尽,家家户户的男主人就提了这装满包子 的竹篮,用长长的麻绳吊着,将它们存放到几个公家单位(我至今记得的有乡政府,卫生院,粮管站,供销社,学校等几个公家单位)的“吊井”(一种非露天的深井,因为太深,取水用的是可以从下往上吊的轱辘绳索,故名“吊井”)里,等候五月初五大端阳的到来——说来也是奇怪,那时没有制冷设备,初一做的包子,放到那深度四五米的“吊井”中,等到初五拿出来拜节送礼或“候客”时,竟然一样的色泽新鲜,满溢麦子的清香。

说实话,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三闾大夫是谁,也不知道父亲请神时明明请了各路神明之后为什么还要另请一个什么三闾大夫。及至上了初中,历史课本里有了“爱国诗人屈原与端午节的由来”的章节,才约略地懂得了一点。然后我就有了一个困惑:书上明明说过端午节纪念屈原是要包粽子吃粽子丢粽子的,为什么我们平江人的风俗却跟书上说的完全不一样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去求问无事不晓的父亲,但是,这一回,从来什么典故都能给我讲清来龙去脉的父亲却沉默了,他只是说,等你长大了,你自己去弄清楚吧!

岁月流转,节日依旧,如今的我已人到中年,当然也渐悟了家乡这一端阳异俗背后的艰难贫苦;而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哪怕是在我的家乡,过去孩子们心心念念等到端阳才能吃上的包子如今早就成了小镇街边最平民化的早点——只是,今天的孩子们花一块钱两块钱从店家的手里换来一笼小笼包时,谁又闻得到它那清清爽爽的麦香,想得到那一垄一垄的金色麦浪和那小山也似的码在场院上的麦秆呢?更不要说的,是那种几个兄弟姊妹趴在灶台边等包子出笼的甜甜的期盼滋味,还有那跟着爸妈身后作揖敬奉神明的虔诚敬畏,和那分享沾了神仙气的头锅大包子时洋溢在脸上和心头的喜悦。

“柳花飞处麦摇波,晚湖净鉴新磨。” 这样的情境也许只是诗人笔下的美好,但如果可以,真想某一天,我还能回到故乡的山野,在垄土上种一亩两亩的麦子,等到端午节时,邀了儿时的伙伴一起,蒸一锅热气腾腾的,盖着圆圆的红印章的大包子……  

本期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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