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龙杲/在路上

   

在路上

作者：龙杲

午后，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小路到东杠坳去。村里把彩虹叫天杠，东边的天杠一般都出现在我要去的那个两山夹峙的山坳，所以叫东杠坳了。太阳有点晃眼，有好几个月没下雨了。具体还是六月几号下过雨的，今天是什么时候了，我都不想说，反正立冬都过了。从早到晚，总是太阳在头上一路来一路去，村里每一个农人都心烦气燥，恨不能拿根竹杆把太阳捅下来，掉到石头上摔烂它，或者一锄头挖死它。

 我的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身上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裤，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在太阳底下行走，我喜欢这样的打扮，丝毫没有做作，随意而洒脱。这是在一个叫龚家峒的山村，这样的打扮再平常不过了。即便有人和你挨身而过，或者远远地望了你一眼，大家可能都不会想起我的另一个身份，我是这个村的村主任，也没人怀疑我是否是远道来的一个乞丐或者精神病患者。一个村主任没什么，村民们总是这样想，该我的一个子也少不了我的，该你的得看本大爷的心情；一个精神病人也没什么，就算手上有刀，只要不砍人，广阔的山林和原野上，就由着你对着空气或者石头乱砍一气吧，这年头，谁管谁啊。我的手上确实提着一把弯刀，我穿着解放鞋提着弯刀，并不是意图要去占领或者解放哪一块土地，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提一把刀上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到东杠坳去，是去进行秋冬季森林防火和松树“松材线虫”的排查、防治。东杠坳由于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可以瞭望或者俯瞰村子东面大部分的山峰、沟壑和峡谷。作为全镇的林业大村，在这样的季节，这两项工作，是村里一项不容忽视打不得马虎眼的重要工作，在其位，谋其政，常规动作还是要的。尽管在内心深处，我同时也是想率性、随意地在这个燥热的初冬的日子里，丢开如今村级工作中那些铺天盖地的“纸文章”，躲开一些无理取闹似是而非的聒噪，心中图个片刻的清静。村官不是官，我一个作田种地的农民，除了管好自己，又管得了别人多少呢。

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坳里，一道道金光从山坳里斜照下来，把我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像个巨人。我长得像一个冬瓜。看到自己的影子如此的长大和壮硕，不由得心花怒放，我拿出手机拍下自己的影子，影子的背景是一棵满树深红的木子树，小时候我在冬天摘下木子捣碎涂在手上作润肤霜。想到小时候上树摘木子的情景，又想到如今的自己两鬓飞霜，我情不自禁地将手中的弯刀向着虚空凌厉地劈了几下，空中刚好有三两只大雁飞过，大雁“呱呱”叫了几声，像是提醒着我不要劈烂了空气，看来生活在这个世上，说归说，真正做起来，每个人还得遵守一定的行为准则。我知趣地收起最后一道刀法，让弯刀在我的手中自然垂落，然后提着刀继续赶路。我为刚才的行为感到好笑，不成在2019年的某一个日子，在自己五十多岁的时候，真的就精神异常。这当然不可能，我知道这只能是排解寂寞的一种方式，甚至于可以理解为这是人与自然完美融合的一种表达方式。这种方式只能出现在龚家峒的这个下午，只能出现在去东杠坳寂静无人的路上。

山林寂静而幽深，一棵棵原生态的树木庄严肃穆，一片林子里必定有一棵几棵树，显得比其它众多的树木要粗壮、高大，像是一群孩子的父母，或是一个家族的族长。一年四季，风来雨过，小鸟在哪棵树上筑巢，兔子在哪棵树下打洞，蘑菇在哪一块空地上发芽，等等。循规蹈矩，一切都有安排和计划。原先山路旁有很多旱土，村民们至少一年要在旱土上种上两季作物。清明前种上黄豆，黄豆尚未成熟的时候，再在黄豆的中间栽种红薯。收获了黄豆，红薯苗也蓬蓬勃勃了。等到红薯收完，土地光秃秃的时候，一年也就快过完了。年复一年，很多村民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完了。如今的旱土上大多已退耕还林，一眼望去，郁郁葱葱生长着楠竹、杉树和国外松，一直延伸到远处。这些植物中，国外松是我今天重点照顾的对象，它的生长周期最短，材质也最疏松，不几年就长大了，正打算派上用场时，虫就有可能开始蛀树，树蔫头耷脑，半死不活，到最终叶落树枯，空欢喜一场。一棵松树的死法可以有很多种，既可以是天灾也可能是人祸，但千万不能是一种死于“松材线虫”的死法。松材线虫病是松树的癌症，而且它是会传染的。当一棵松树有了松材线虫，如果不人为地去干预，一传十，十传百，一片林子也就毁了。镇上开林业会的时候，主管林业的领导总是就森林防火、森林病虫害防治等工作，对着我们叽叽，又对着我们喳喳，叽叽喳喳完了，会就散了，就等着下面的人去落实了。

 我踩在铺着厚厚一层落叶的山径上，脚下软绵绵的，像是影视中的慢镜头，从一座座山头爬过，从一片片林子中间穿过，从一棵棵树前走过。我一个人这样走着，离我要去的目的地越来越近。我忘记了我是一个奔六的老人，是一个村的村主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我是在这个下午回到久别的家乡。我瞭望山峰，我俯瞰林子，我下意识地抚摸某一棵树，像是抚摸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看到一切都好，所有的山川风物，都是想象中的模样。山还是原来的山，树还是原来的树，山路还在向前延伸。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都五十好几了，管它天晴下雨，日子就这样过吧。

东杠坳到了。

作者简介

龙杲，平江人，农民。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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