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古友谊/偷米

   

  偷  米

作者:古友谊

“何家屋里食堂的米被偷了！一个队老老小小都要停餐了！”

元珍告诉还生的时候，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还生的心一动，今下午还早些时，她走何家屋池塘前的田塍回白家坡，看到何家屋生产队队长老冬在塘对面背着个麻袋晃了几晃，当时自己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莫不与这事有关?沉吟了一下，对元珍悄声道：“我们去找找吧，找到了，就归我们！”

太阳落山，暮色已浓。有的人家点上了灯。走在垅埂上还能看清脚下的路，丈把远已看不清人脸。还生拉着元珍的手来到灌木丛生的池塘边。两人怕被人发现，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顺着池塘边的小路扒开草木搜寻。不久，就看见两棵树枝枝叶叶围着的一堆青草显得很特别，青草堆上还压着几根树枝。两人对视了一下，不假思索地捡开树枝，扒开青草，一只装有大半袋东西的麻袋赫然出现在眼前。

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喜不自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回麻袋。正赶上三家人偷偷地聚在一起做晚饭。说是做晚饭，其实是将一把枯茴藤用铡刀切碎了，放在炉锅里煮。

好多年以后，当年的还生也就是我母亲，跟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问：“吃枯茴藤？那不是喂猪的吗？”

“是啊，这枯茴藤还是偷来的呢！”母亲悠悠地说。

“偷？谁偷的？”

“易娭毑，她胆子大。”

 “易娭毑？她不是致爹的老婆吗?她也偷?”

“偷啊，饿了谁都偷。”

“致爹那时在哪?”

“他在县里。”

易娭毑、元珍妈和还生妈也就是我外婆三家人住得近，天天在一起。三家大人看着一麻袋米懵了，都不说话。元珍动手了：“莫呆！先吃了再三家分掉！”不管三七二十一，舀一瓢米倒在正煮得翻滚的炉锅里。又找来三个布袋，你一瓢我一瓢地分米，母亲帮忙撑开布袋。几个大人在一边不知所措。

“米就这样分掉了?”我问母亲。

“没有，正在分米的时候，队里的保管员老三跑来把米拿走了。”母亲的声音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怎么知道的?”

“我们白家坡的队长会清看到了我和元珍抬麻袋，就要老三赶快过来，说这个米必须马上还回去，人家一个屋场要停餐了！”

“ 你们私分的米呢? ” 

“拿走了，除了下锅的那一瓢。”

母亲后来又偷过一次米，情形跟上次差不多，用母亲的话叫“强盗让贼打劫了”。何家屋里的保管员灿黄偷了一小袋米藏在田坎边，母亲在不远处的山头挖野菜，将灿黄鬼鬼祟祟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待灿黄走了，母亲去找元珍，正好元珍挑着茅柴往回走。两个女孩将米袋塞在茅柴中带回了家。

“这回没被人发现、把米要回去吧?”

“没有。灿黄妈和我妈关系好，吃完了我妈才告诉她。只把米袋子要回去了，叫我们不要声张。”

“队长和保管员都偷米啊。”我不无感慨。

“是啊，饿肚子的时候，人人都想弄点吃的。饿这种滋味，你们现在哪里知道呢。”母亲说。“食堂刚办的时候还好点，越到后来就越差了。干饭变稀饭，稀饭慢慢变成菜饭一锅乱炖。再后来，唉，”母亲摇摇头，“挖野菜、摘野果、剥树皮，和着一点点米煮成粥，一个屋场的人填肚子。有些人实在饿得不行，胡乱吃些稻谷壳、米糠、观音土，结果肚子撑得很大却拉不出来，就叫人拿手指或者木棍帮忙抠……”

我不想听这个，打断母亲，“能吃的都吃光了吧?”

 “是呀，所以有门道能偷的，都偷。”母亲说，外婆也偷过。外婆是个特别胆小老实的人，外公去世得早，队上照顾她，安排她在食堂煮饭。有一次外婆很早起来，趁着没人，拿个大钵子蒸一大钵饭赶在别人起床前偷偷回家，喊醒母亲和姨妈快吃。

“真是好香啊！”

“没有菜吧?”

“哪里有菜?就着点霉豆腐水，真是天上的美味啊！吃过这样一顿，接下来几天肚子就不饿得难受了！”

“还好，现在饿不着肚子了。”

“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比不得喽！”母亲一声长叹，不知是为她曾经偷米和经历过的苦日子，还是为今天饿不着肚子的好日子。

即使饿着肚子，不到十四岁的母亲还要打着赤脚、挑着箢箕跟着同样饿着肚子的成年男劳力、女劳力，整天挖土平坟，修西冲水库；在寒风凛冽的季节，从西冲湾这个小山村走过筻口塅畈、走到潼溪修朱仑水库，走到城陵矶修京广复线。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辛酸、艰难、甚至煎熬，母亲从不愿意提起。我不知道母亲他们是怎样挺过来的！他们挺过了三年饥荒时期，挺过了文革时期，挺过了怎么也望不到头的吃不饱饭的时期。

“从包田到户起，家家户户就开始吃饱饭了！”母亲语调一变，“现在更好了，不愁吃，不愁穿，想要什么东西没有？选好的吃，选好的穿……。偷米？送米给我还先想好久要不要？！农村人的日子越来越好：种田政府倒补钱，上了六十岁的，国家也发钱。我现在是享福啦！”

“可惜外婆没这个福气。”

“一代比一代好。你比我好，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母亲作了结论。

外婆已逝多年，母亲没有享几年福就离开了人世。老一辈人挨着他们的苦日子撑过了历史的一个又一个路口。今天谈饥荒时期的“偷米”，没有人会觉得多么羞耻。我的母亲温厚淳朴，勤劳善良，一辈子本分守己。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可是饥饿就像一只猛虎，它啃噬着人们的肉体，压倒人们的精神，让人成为非人。易子而食的残忍演绎，途有饿殍的人世悲剧，在历史的浮尘中若隐若现，让人吁嗟警醒又由衷庆幸：还好，我在现在。

这个时代， 一代比一代好。

作者简介

古友谊，岳阳县三中语文教师。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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