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龙春香/我的孤鳏大伯

我的孤鳏大伯

作者：龙春香

在我的记忆里，大伯鳏居一世。但是听说他曾经也结过婚，对方是一个不太聪明的女人，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大伯唯独对这个女人不好：每天量一升米放在灶台上，自己出去做工，对她就不管不顾了。因为那个女人的“蠢”，大伯对她始终冷漠，甚至蔑视，因此两人未曾育有一儿半女就匆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自此以后，伯父再也未娶，直至终老。这其实也留给我太多的谜团：听说二伯和伯母是指腹为婚，身为大户人家的嫡长子，爷爷奶奶为什么就没给大伯安排好一桩婚事呢？大伯勤劳、能干、聪明、和善，离婚后为什么就没有再娶呢？还有……随着年岁递增，谜团也逐一破解：大伯一生下来，就被算命先生说成“克父”，因此爷爷奶奶就把还在襁褓中的大伯狠心寄养到几里外的大山中的奶妈家，直至五岁才回到爷爷奶奶身边，这个时候，二伯已经三岁多了，看着集父母宠溺于一身的二伯，看到威严有加的父亲，大伯有些怯怯的！再过几年，一场政治风云突然来袭，有几亩薄田的爷爷被划为“地主”，于是遭遇各种斗，爷爷因无法忍受其痛苦，选择自挂东南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十三四岁的大伯因为“地主崽子”这一身份被抓去批斗，历经苦痛无以言表！爷爷没了，房子田地全部被没收了，一夜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奶奶只能带着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在枫树桥旁的土地庙安身度日！彼时，好心的姨娭毑放心不下妹妹，就和邻居八婶说“八婶八婶，你一个人住咯大的屋，找个人打伴不？”于是奶奶便带着大伯和我父亲投奔姨娭毑了，借住在别人家，由于地主崽子的身份和寄人篱下处境，说话没人信，喝酒没人敬，于是大伯变得沉默寡言，再后来就找了一个据说是不太聪明的堂客。离婚后，因为轻信某人把女儿许配给他的诺言，再加上历史因素、性格内向等原因，大伯找老婆的事就这样无限期地搁置了。其实也听过关于大伯的花边新闻，甚至传言有他的亲血脉流落在外，但几十年父女从来就没有相认过，那就权当不存在吧！

大伯是个篾匠，一辈子与竹子打交道，一把篾刀，就是他走村窜户的谋生工具—在他七十几岁的时候，我要他别再摆弄他那几根竹子了，好生歇息歇息，把那把篾刀送给我砍骨头，他硬是不同意－从小我就看到一根根圆溜溜的竹子在他三下五除二下变成一块块竹片抑或一根根竹条，看着那或白或青的竹片竹条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跳跃飞舞，看到他从早到晚从年头到年尾织着那好像永远也织不完的箩和粪箕！经常有这家送来背篓，那家送来簸箕，“海鬼，你帮我修一下咯！”大伯都来者不拒！偶尔，别人家中剩下半截竹子或半捆竹条，大伯会如获至宝，即使在几里外的福竹冲，也会不辞辛苦地搬回家中。当然，也有放下篾刀的时候，那绝对是农忙时节。大伯是个种田的好手，耕地种田样样在行，东家一声“海哥，明天帮我犁一天田”，西家一声“海哥，明天帮我插一天秧”，大伯对邻居们的求援几乎是有忙必帮、有求必应，我们家的活他更是全力以赴！每到双抢季，大伯经常利用午休时间冒着炎炎烈日在田间“打滚子”（一种耕田方式）－－这样就不会耽误大伙的时间－－大伯站在滚子上一手牵牛，一手举着竹条子高声吆喝，但竹条子很少落在牛身上，“牛虽然不能讲话，但它跟人一样，这么大的太阳，也不容易。”待牛如此，何况人呢？

其实，大伯对人谈不上热情，因为他不喜欢搞饭吃。他常常是一个人随便对付一下，一碗菜可以吃上几天。即使我们是他最亲的人，但一年到头，也很难吃得上他的一顿饭。记得小时候，每年正月林场伯娘来了，就会带着我们去搞一餐饭吃，大伯每年都会准备几个我们喜爱的经典菜：煮自己种的毛芋头，把皮一捏，滑滑的，粉粉的，即使不炒，也清香无比；年前就买了一条鱼放水缸里养着，我们费尽周折，把它从水里捞出来开肠剖肚，抓头的抓头，按尾的按尾，操刀的操刀，忙得不亦乐乎……伯娘还会带着我们肆无忌惮地打开大伯的柜子，把他的年货－－花生、瓜子、麻枣、雪枣－－翻出来，他也不恼，任我们折腾去！他的灶头，一年四季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是黑乎乎油腻腻的腊肉，他也懒得洗，懒得吃。偶尔会有好事的邻居一句“海龟，你那腊肉是什么时候的？到你屋吃腊肉去！”大伯断然是不会拒绝的！于是，洗的洗，煮的煮，腊肉见底了，他乐呵呵的，难得热闹一次！

或许是太过孤独，或许是为了延续香火，老爸也曾经几次替大伯张罗抱养别人家的孩子，但都是无果而终。最后一次，老爸决定把我过继给他，尽管老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正伯伯和我们住一起，又不要你去别的地方生活；你本来就姓龙，又不要你改姓；再说我们又不是不要你、不管你”，如此等等，但时年十五六岁的我正值敏感多虑的年龄，说什么也不同意，爸爸拗不过我，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后，大伯就视我如亲生，甚至在我上高中那年，资助了一千元整，在九十年代初，这应该是一笔巨款！这一千块钱，我也一直没还，因为我不知道还多少会比较合适，但我一直记在心里！九四年，我高四毕业，因为不够自信，既担心再度落榜，又对上大学执迷不悟，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上学，哪怕自费，但又不敢开口向爸妈要钱，因为他们已经尽到了责任，不仅供我读完了高中，还读了一个高四！就因为那个“我要读书”的念头，我硬着头皮向大伯开口借钱，没想到，恨不得一分钱掰开做两分钱花的大伯爽快地答应了，出手就是三千！放榜的那天，我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揣着这笔巨款来到教育局，居然发现上－线－了！压在心底的石头顿时搬走了，除了报喜，第一件事就是把大伯的钱悉数归还，一分不差！尽管这钱我没花，但对大伯我是感激不尽：除了他，谁敢借给一个前途未卜的孩子如此一笔巨款？刚参加工作的某个暑假，大伯在大厅中织着他那永远也织不完的篾片，而我则在一旁闲着无聊，伯侄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彼时的他耳朵已经有些背－－忽然大伯走进房间，拿出一只黑乎乎的手镯递给我“这是娭毑留下来的银手镯。”看着这黑得掉渣的刻有龙凤呈祥的手镯，我有些怀疑，于是在门槛上磨了两下，还真露出了一片雪白！“你拿到金店去洗一下就可以了！”于是，我带着手镯来到首饰店，却做了件让我终生遗憾的事－大概是头脑发热，我把手镯打成了两个戒指，龙家唯一的祖传就这样被我败了，我成了典型的败家子！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爸爸走了，大伯老了，姐妹仨隔三差五回家走走看看，这竟让大伯有了念想，有了期盼，一到寒暑假或节假日，他干枯的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她们要回来了！”为此，他的菜园一年四季瓜果蔬菜从未间断过，比如辣椒豆角、萝卜白菜、葱姜蒜等，他生怕我们回来了没菜吃！记得有次我带着老公孩子回家，一大早起来做好饭居然发现大伯不见了，我屋前屋后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过了好久大伯终于回来了：他到生田买菜去了－肉、豆腐－大伯平时是连豆腐都舍不得买一块吃的，况且时年将近八十的他走路已经没有那么利索，这一来一回花了差不多两小时！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大伯投我以桃木，我却无能报之以琼瑶，只能尽一份孝心而已：大伯牙口不好，又喜欢吃甜食，我们买的糖、麦片、蛋糕之类的东西总是层叠层；我曾用自己笨拙的手为他织过冬的毛衣、做棉鞋；有时间就去看看他，陪陪他，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问心无愧的是爸爸走后十年，大伯没有一个人过过年，有人曾问“你在家过年的时候最多，是不是对你爸有过什么承诺？”这还真没有，我只不过是在尽力而为，况且回家过年并不是什么吃亏的事！只是大伯日渐衰老，这让我隐隐有些担忧，但瞎子上天照顾，大伯身体一直没有什么大碍，却忽然在一个冬日的周末早上被发现已说不出话，待我们回家个把小时就驾鹤西去，享年八十一岁。在亲戚朋友父老乡亲的帮助、姐妹三个的操持下，大伯的丧礼也算圆满－－我责无旁贷地义无反顾地披麻戴孝，扶柩送他归山！又有人问“你是不是带给你大伯做女儿了哦？”怎么说呢，这么多年，不是女儿也是女儿了！

我的大伯，自立自强，即使孤鳏一生，却很少累及他人；我的大伯，勤劳善良，乐于助人，因此被公认为“组上第三代好人”，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因为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了他的头上，就成了一座山，大伯被这座山压了一辈子，以致孤身终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作者简介

龙春香，笔名湘江涟漪，湖南株洲人，中学高级教师，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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