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胡继秋/心中的明月

  心中的明月

作者：胡继秋

当火红的太阳从天空中隐去，天空将它脸上的彩霞抹掉，把圆圆的月亮和点点星星装饰在它的额头上时，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将九十四岁的爷爷请到了院子里，一大家人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围坐在他的身边，请他为我们讲故事。

那晚爷爷讲的是《三国演义》中“赵云七进七出长坂坡”的故事。当爷爷讲到身负重伤的糜夫人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为了不连累赵云怀抱阿斗突出重围，翻身投入枯井中。赵云见她已死，恐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爷爷无限感慨地说：“后人有诗赞之曰：‘战将全凭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拼将一死存刘嗣，勇决还亏女丈夫。’”爷爷刚把诗背完，我们不约而同地为他鼓掌，为他有如此清醒的大脑而倍感惊喜！我兴奋地说：“爷爷，你现在还能背《出师表》吗？”“哎呀，莫打岔，听我讲！”我连忙闭嘴聆听。爷爷不但非常生动地讲完了这个故事，而且把原文中后人评说阿斗、赵云、刘备的三首诗也背下来了，我们非常震惊，再次送给他热烈的掌声。

我当然知道爷爷以前背这些诗，是为唱夜歌作准备的。（我们这里有大人去世，夜晚孝家会请人唱夜歌，唱夜歌的人不计报酬）唱夜歌的人要多读书，多记故事，这样对歌的时候，不管别人谈起哪本书，你都知道答题，能从整体上胜过他人。如果把书精读了，别人问你的细微之处，你也能准确地应答。如果没细看，没记住相关的内容，那么在对歌时就会败在细节上。爷爷读书多且精，语言组织能力强，每句都会是七个字，有时还能押上韵，而且嗓音好，在我们这十里八乡是唱夜歌的名角。小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人去世，我们这些小屁孩爱去凑热闹，追逐嘻戏，常打扰大人们听夜歌。这时我们常被大人逮住，逮住我的大人总会非常严厉地对我说：“你爷爷的夜歌唱得多好，你不听，老捣乱，当心我打你的屁股。”这时我会用力挣脱，可那有力的大手像魔爪，怎么也逃脱不了，又怕他真的打我，所以只好乖乖地听话，悻悻地回家。

如果不了解爷爷的身世，大家可能认为他读了很多书，其实他仅读了二年半私塾。我的太爷爷是名医，家里开了药铺，还精通地理、命理，是个风水先生，爷爷是他最小的儿子。太爷爷是早期的共产党员，被土豪劣绅知道后，他们来抓人却扑了空，就把太爷爷家的房子烧毁了。后来太爷爷英年早逝，又逢日军入侵，国难民穷，青少年时期的爷爷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爷爷成家后，白天忙于工作，夜晚才有时间挑灯夜读，不认识的字他就去请教。我们长大后，他不认识的字就问我们，他凭着对读书的热爱，一生精读了三十多本小说，会认很多字。爷爷还利用空闲时间练毛笔字，当他的字练得很好的时候，他才与我们村的周海求爷爷合作，周爷爷作对联，他就写对联，装饰对联，如果亲朋戚友办喜事或者丧事，爷爷会送他们对联，因此一副副爷爷书写的对联挂上了亲朋戚友的墙。

 “爷爷，您不讲书中的故事了，讲讲您的故事吧！”弟弟们笑眯眯地向爷爷提出了要求。爷爷听了，非常高兴，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49年新中国成立，我当民兵，清匪反霸；56年至57年当出纳；58年当了几百人的食堂司务长；59年外调修水利，我也任司务长；66年至67年管粮食，兼粮食加工组组长；68年至75年任大队会计；76年至80年任大队会计兼大队瓦厂厂长，81年辞职。回家后打豆腐、卖豆腐，因为这生意赚的钱多些，好帮助你们的爸爸妈妈送你们念书啊！你们的爷爷虽然一直当个芝麻官，但是你们仔细想想，我的每一个职务都跟钱财有关，每次清账都是清清白白，没有贪污。如果要我总结我自己，那么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公无私啊！”爷爷的话让我们意外，因为他做豆腐生意我们曾参与过，而工作的事我们不清楚。我只依稀记得那时爷爷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回家买包糖给我们几个孩子解馋。有一年大年三十早上，爷爷背个袋子出门了，午饭没在家吃。吃晚饭时，我忍不住问奶奶：“奶奶，爷爷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回家吃饭？”“为他人服务去了！”“为他人服务？那就是背个袋子到外面跑，过年也不回家吃饭吗？”哈哈，大人们笑弯了腰，我也不知情地跟着他们大笑。吃完晚饭，奶奶吩咐爸爸和叔叔带着手电筒抄小路去接爷爷，怕天黑路滑爷爷出意外。天擦黑时爷爷、爸爸、叔叔才回家。今晚我忍不住问起这件事，爷爷告诉我，当年他帮汨罗磊石瓦厂收购了一些瓦托，资金一直不能到位，到二十九日晚资金才到手，想着那些卖瓦托的人家过年都需要钱用，就背着钱一家一家地送，直到傍晚才把那些人的账了结。哦，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啊！

抬头看天，天上的月亮慈祥地望着我，银色的光辉普照着大地。这时三弟拿来了爷爷的二胡，这是爷爷六十七岁犯眼疾眼睛失明后，自学成才的一门艺术。爷爷眼睛刚失明时，他很痛苦，脾气不好，我们看见他行动不便，常去帮助他，每次他都严厉地呵斥，我们不知所措，奶奶和蔼地对我们说：“孩子们，我了解你们的爷爷，他想自己摸索着行动，做到生活自理，我来引导他，你们就甭管他，做自己该做的事去吧！”在奶奶的引导下，爷爷摸着了一些门道，即使他如今九十多岁了，在家里还能行动自如，只要妈妈（我的婶婶）洗衣、做饭给他吃。不过爷爷房间里的东西，任何人不能挪动，如果你移动了他的东西，又不告诉他，他找不到时，会非常生气！爷爷开始学二胡时，就像锯木条，难听得没法说，但他不灰心，坚持练习，现在他能熟练地拉几首曲子，最拿手的是本地花鼓戏的曲调。爷爷最开心的时候，是老人们来了，他拉琴，一起唱花鼓戏。不过每次爷爷总挑旦角，我就琢磨着这是为什么？原来他咬字清晰，唱腔柔美细腻，悦耳动听，与平时说话的声音不一样。今晚一家人相聚，爷爷自然展示了他最优秀的一面。

在热烈的掌声中，爷爷结束了他的二胡表演。我说：“爷爷，你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努力点，争取活过一百岁！”爷爷笑着说：“我也想，我也在努力。”爷爷确实很努力，每天按时吃降血压的丸子，早睡早起，中午睡午觉，晚上练气功，早晨起床后，在房子里原地慢跑二百步，白天听戏曲，拉二胡，唱戏，和老人拉家常，拄着拐杖在家里散步……爷爷是大千世界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也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凭着真心做事；大公无私、遇事替他人着想，凭着良心做人；乐观向上、积极进取，凭着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开心快乐地生活的一个小人物。面对生活的无理取闹，爷爷百折不挠；面对生活的百般刁难，他拼尽全力。生活固然强大，让爷爷饱尝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但他坦然接受，笑对人生，努力向上。生活没有赶尽杀绝，反而让他赢得了人生的回眸一笑。爷爷做好了自己，活出了最美的模样。每当生活中，我遇到了困难，遇到了糟心事，我就会想到我的爷爷，就会忆起一些关于他的往事，就会想起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心中便豁然开朗，不良情绪也会一扫而空。

夜深了，一轮明月高悬在天幕。仰望它，我顿悟：敬爱的爷爷，就是我心中的那轮明月，它不停地闪烁着光芒，一直照亮我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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