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高二梅/伯妈

伯妈

作者：高二梅

伯妈，普通村妇。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步履轻快，语如连珠。伯妈爱笑，无论遇什么事，她总笑；无论遇什么人，她总笑。伯妈忙，我幼时的记忆中，她与我妈妈是一对劳动密友，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是常事；现在，与她家仅一路之隔，却常不见踪影，偶得一见，也是夜色深重，晚灯高悬之时。得餐饭功夫，待一切收拾停当，她便回到二里之外的旧屋，独守着她的老屋、肥猪、菜畦。

伯妈，非一般妇人。其祖上是方圆少有的大地主（那时自然算不得光彩历史），父亲是秀才，教过书，后划为右派，游行示众，屡遭批斗，万贯家财满腹诗书只换得黄土一坯。即使家学渊源，但无穷羞愤却换不来一日三餐和数元学费。哪怕是当年少有的高中生，伯妈却不得不辍学投耕，万般聪颖都只得用在田间垅头挥锄舞镰，与一帮目不识丁的妇人争毫厘工分。多少次插秧被关笼子，多少次种豆被留盖籽，多少次收工最迟工分最少。所幸慧根深种，老茧磨破几层，手脚却轻快起来，成为方圆数里的好手，抢回几分读书人的颜面。分田下户后，勤劳的人都在拼命地创造全新的生活。妈妈与伯妈便更有干劲。两家田地相邻，采茶、犁地、砍柴、插秧、种豆、收割两人无不结伴同行。

伯妈本质上说还是个文艺人。夏夜，父辈们聚在一个院子里山侃海聊，狐鬼奇闻、远近轶事、人物春秋，伯妈就是唯一能成为焦点的女性。我那时听着、怕着更又向往着，无比羡慕四哥、五哥有位会讲故事的妈妈。除去劳作、侃大山，追琼瑶剧也是伯妈一爱。那时黑白电视甚少，更电力不济、信号不稳，每每上集不接下集。满屋男女老少无不捶胸顿足、扼腕叹息，待把记忆中的情节拿来温习品味一番，方恨恨离去。伯妈是决不留遗恨的，她从电工那里悉知送电计划，就开始走村串户追剧，居然干活追剧两不误。待到夜里纳凉，大伙聚齐了她就挑关键的说。她幼读诗书又上过高中，讲到紧要处场里寂静无声，娃们泪涕未干噤声张望，汉子无不屏息凝神，叶烟兀自燃烬，恐漏半句词。说到男女主角遭人诟陷，她语气沉痛，听者无一不愤然唾骂；若讲到云开月明之时，语调轻快带笑，大伙无不感同身受皆大欢喜。观剧时她常引用俚语及诸子经集中大家耳熟能详的句子点评一番，深入浅出，道出普世真理，真是个奇人。

可惜后来孩子们渐大，更多的精力都得用在儿女求学婚嫁之需，犹剜筋剥肉之刑，再无仲夏夜谈追剧话聊斋了。电视成了婚嫁刚需，又电力充沛，举村集体观影便不复当初。加之我们也求学远行，各家自有忙碌，只得除夕夜迎新送福之时得欢坐片刻说经年人事。但无论时隔多久，一经照面，伯妈总嘘寒问暖，老人孩子一一不落，待知一切安好，便又笑着转身忙去。

今日得见伯妈，恰逢冬宰，她提着些紧好的猪血送给妈妈。一进门，就高声笑道：“你回来了！”趁着妈妈倒茶的功夫，我问起四哥的情况。她又笑着说：“好多了，虽然不能走路，但好歹人还在。还会看牌了。脑子不如从前，不过这也算好的了。”“多亏了你伯妈，白天来这边服侍，晚上还回老屋一个人住着。”妈妈递过茶。“什么时候住到一起来，热闹些。”我问。“住到一起不可能，这里没地方养猪种菜，”伯妈啜了一口茶，“为你四哥的伤把几个兄弟姐妹都拖穷了，我也得养猪种菜让他们吃点放心的，孙子孙女得吃些鸡蛋。米呢，还是自家种的放心哦！”“也亏得您身体好！”“没办法，为了生活。姑娘，伯妈这一辈子就只学会两个字——坚强！人要坚强，什么苦都会过去。我现在不要他们给什么，只要他们把孩子带好，让我的孙子孙女读出书来。家无读书子，朝中谁做官。要改变命运，一定要读书。我要坚持到那一天，让有的人看看。他们说我为什么不死，哪怕只有一口气，我也不寻死，活着才有希望，死了才输了……”

十二年了！十二年前，四哥出了车祸。跑高昂的医疗费，跑总也执行不了的判决，老人阅尽百态，饱受冷眼。倾家荡产终于保得四哥一命，即便只是植物人也没放弃，悉心照料，一年后终于醒了，渐能说话；三年后，坐上轮椅；本来康复在望，谁料前年又摔了一跤，再度昏迷，多少人劝她放弃，可她恁是认为四哥必能再次行走自理。也幸得如此，前年，四哥又能说话，可吃喝拉撒却要人服侍。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伯父，家中其他事务则由她一力操持。有人欺她年迈，想占她老屋，她便开始在二里之外的两个家来回奔走，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不改初衷。

为了不耽搁她回老屋，小坐片刻，我便送她出门。她右肩背着一个沉重的竹篮，身体向左蜷曲着，保持着平衡，稳稳地前行，在昏黄的灯影下，那干瘦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夜色……

作者简介

高二梅，平凡而真诚地行走在人生旅途，欣赏并感激流动的风景。不闪躲，为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自在随性，不求闻达，喜爱文墨，偶抒胸臆。

_{图片：网络}

（专辑持续更新，欢迎作者入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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