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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卢从正/爹 爹

爹 爹

作者:卢从正

在华容三封老家,人们都称父亲叫爷(音牙ya)。小时候很奇怪唯我要喊爹爹。有一次回老家看望重病的爷爷,有乡邻悄悄告诉我,爹爹其实是我的二伯父。
我爷爷奶奶生养了二女三男。二伯排老四,农历1930年6月出生,比生父大8岁。他读书不多,小时候胆大调皮。那年侵华日军驻扎在不远处的墨山上,经常下山抢猪夺牛,奸淫妇女,大人避之如瘟神。7、8岁的他竟偷爬上日军驻地捡子弹壳和空酒瓶。所幸日军未对小孩施暴。爷爷让大伯、生父读书,让二伯留家干农活。二伯15岁那年就娶了几里外邻村的李家姑娘为妻。解放后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二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头脑灵泛,被吸收当了土改队员。斗地主,分田地,忙的昏天黑地。
二伯是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帅哥”,又当了脱产的国家干部,据说很受年轻女同事的青睐,便与相貌平常又十多年未育的二伯母闹离婚。爷爷为“保全”老四家庭,做主把老幺的长子——两岁的我“过继”给二伯做养子。一直承受“无后” 巨大压力的二伯母如获至宝,将我抱到离老家50多里的鲇鱼须生活。从此我改称二伯父为爹爹、二伯母为嗯妈,生父生母则分别叫幺幺、幺妈。爹爹对我的“介入”很不“来电”,可又“反对无效”。我幼时营养不良,体弱多病,嗯妈到处求医问药。日月如梭,我渐渐长大。也许是人近中年,仕途不顺,爹爹对我逐渐从厌恶到喜欢。依稀记得爹爹空闲时把我扛在肩头游玩,到公社吃饭。我六岁时,爹爹白天上班,早晚教我读书写字。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全民学《毛主席著作》,爹爹将毛主席的“老三篇” 做教材。春天的早晨,在我家屋旁如绿墙的女贞树下,爹爹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晚上爹爹在点了煤油灯的小餐桌上,用旧报纸写毛笔字让我认。次晚复习,若还记得就赞一句,若不认识就敲“丁弓”(用食指弓背敲头)。春去秋来,我将“老三篇”、《反对自由主义》等背得滚瓜烂熟,认识了几百个字。1970年春,我和一群同龄孩子到湘北小学报名。听到老师叫我名字,“兜腮胡”张校长一把抱我坐他身上,满脸狐疑地问:“听说你能背“老三篇”?众目睽睽之下,我一口气背完了《为人民服务》,校长连声叫好!把自己胸前的毛主席大像章取下别在我胸前作为奖励。
我家是农村的“四属”户,嗯妈与我是农村户口,要靠劳动挣工分分粮食,不够得向队里交钱,俗称“倒找户”。嗯妈曾拜裁缝史妈为师,不幸患了肺结核病,不能做重活,只能边治病边做些缝纫补贴家用。爹爹是普通干部,工资不高,嗯妈常年治病吃药,家里并不宽裕。爹爹有时回来也干些农活,在自留地里种烟叶、黄豆,整理菜园等。
爹爹参加工作较早,有些资历,可读书少,个性耿直,不善逢迎,并未混个“一官半职”。上世纪60年代末家乡闹“文革”。有人“唆”起爹爹参加了红卫兵造反组织。爹爹似乎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目。不久,爹爹所在一派被打压下来。爹爹被隔离审查,还被押到公社大礼堂千人大会批斗。爹爹被调到离家约30多里的护城公社当民政助理。因交通不便,爹爹只有过年过节回家。我陪伴久病不愈的嗯妈,眼巴巴盼爹爹放假回家。
说起爹爹的爱好,从未见他打过扑克下过棋,跟“赌”字更不沾边。他烟瘾较大,可很少见他买盒装烟,多是自种烟叶卷“喇叭筒”,曾买来一只构造简单的卷烟机,自己切烟丝自己卷烟。爹爹酒量不大,家里来了亲友,才陪客人喝一小杯。后来,他患了严重的关节炎,膝盖附近长出几只红色泛亮的水泡,需要拄着拐棍走路,自泡了药酒每天喝两小杯。那时报刊少见,可爹爹却订阅了《参考消息》好多年,每份都是从头到尾认真阅读。心情好时,爹爹喜欢拉腔拉调唱京剧,哼的最多的是《智取威虎山》中的“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等几首,让我也耳熟能详。
上世纪60年代初,爹妈刚落户鲇市公社湘北大队时,与热情厚道的张叔一家合做了一栋泥砖茅屋。两家相处和睦。张叔为儿子娶媳妇在湖边大堤上做了栋新瓦房。爹爹嗯妈商定也为我在张叔新屋旁建栋瓦房。大堤上的宅基地平整了,稻田里压制的泥砖也备好了。爹爹又陆续到各处买了10多根粗长的杉树原木,准备做梁柱檩条。可是,1976年春,嗯妈因肺病恶化病故,在鲇鱼须做房子就“泡汤”了。
我在鲇市学校读初中,寄住在张叔家的一间偏屋里。有时我在学校食堂就餐,有时就在张家搭伙食。这年深秋,爹爹捎口信来,要我给他送过冬的棉大衣。我搭车到县城,再步行约5里路,头顶大衣兴冲冲来到护城公社爹爹的宿舍,却见爹爹正和一个陌生女人吃午饭。爹爹带着稍显尴尬的笑容介绍说,你要喊妈——我万分惊讶,放下大衣,转身就跑。爹爹始料未及,追上我做些解释。我返回鲇鱼须后,情绪低落,厌油厌食,腹痛难忍,在床上躺了2~3天。张妈见我总不吃饭,瘦了一圈,急忙托人打电话给爹爹。爹爹赶来后带我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医生怀疑我患了肝炎,需要到县人民医院确诊。爹爹立马拿了简单的衣物,让我坐自行车后座去县城。那时通县里的砂石公路凹凸不平。途中一个拐弯处,爹爹自行车龙头没把稳,冲下路基,父子俩重重摔了一跤。我摔在爹爹背上并不太痛。未听见爹爹喊痛,他拍拍身上泥土,好一会儿才起身骑车上路。县人民医院抽血化验后,我果然是患了急性黄疸肝炎。爹爹送我住进了护城公社卫生院,对症吃中药、打针护肝。由于肝功能损伤大,每天要吃助消化的酵母片,总是饥肠辘辘。同房病友周大哥是个建筑工人,每天吃红糖煮荷包蛋五六个。而我每天只能吃一次红糖冲“鸡蛋花”。姑妈、幺妈和莲表姐闻讯来看我,送来了两竹篮鸡蛋。晚上爹爹与继母来了。离开时,继母拿走了亲戚送的大部分鸡蛋。继母小爹爹8岁,是镇办厂工人,曾是县剧团的旦角演员,风韵犹存,前夫曾是县剧团编剧、省知名作家,因发表所谓“反党”小说在“文革”中获罪服刑。继母与爹爹是第三段婚姻。
住院一个多月,我病癒返校,耽误了功课。爹爹的朋友、教我数学的许老师早晚帮我补课,与他同睡一床。转眼寒假了,爹爹要我到注滋口继母家过年。在镇上西街一栋隔成两间的简陋房子(茅草屋顶上盖瓦)里见到了继母的5个女儿及一个儿子,她们对我还蛮热情。爹爹决定我在鲇鱼须读完初中。很快就初中毕业了,放暑假我先到县城北莲表姐家。她告诉我,已联系好我去华容县一中上学事宜,还在她家新瓦房留了一间房给我住宿。我知道这是爹爹的安排,很兴奋!可是到了注滋口,继母就变了。她说,华容四中也是县级中学,离家近,就上四中!报名时,四中也上不了,继母说与校长吵架了。此时,爹爹已调任与注滋口“一河之隔”的插旗公社任民政助理兼会计。我只能匆匆进入插旗注北中学读书。
高一那年我有时住公社爹爹宿舍。有天中午,我看见公社大院地上多了一层红色的鞭炮屑,爹爹喝得微醺,蛮多人前来道喜。原来是爹爹入了党,爹爹工作了20多年才入党,的确可喜可贺!不久,公社组织数百人投票选举管委会领导,每个大队有20多个代表投票。我看见大礼堂粉墙上显眼的红榜候选人中有爹爹的名字。爹爹蹲点的东风大队支书表示要多拉选票力助爹爹当选。可爹爹调来时间短,缺乏根基,最终落选了。
注北中学以勤工俭学为主,我们高一多半时间在校砖瓦厂、养蚕场劳动。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即1978年),学校高考“剃了光头”,校长被撤职。学校才开始重视抓我们应届生的学习成绩。高二第一学期中考,我的6科总分排名年级第六,引起了继母担忧。她毫不隐讳地对我说:“伢崽!家里条件不好,没钱供你上大学,你爹爹和我每月工资加起来不到100元,现你每月就花了10几元,转校可以节省每天一毛钱的渡船费”。爹爹虽然希望我留下考大学,又拗不过继母。我被迫转到离家更近的注南学校,可学校师资薄弱,教学松散,到1979年5月初,就宣布我们毕业放假。继母让我在她们社办综合厂帮她印毛巾、划玻璃、扎花圈等,起早贪黑挣钱。过了“七一”,才想起要高考了,临阵磨枪,匆匆复习几天就上考场,结果可想而知。爹爹很不满却也无奈。过后,爹爹支持我报考民办老师,报名参军,均未成。
注南应届同学高考全部“名落孙山”,注北中学则打了“翻身仗”,有20个同学超过“录取线”。很多人替我惋惜。爹爹和继母承受了社会舆论的压力。1980年4月,爹爹看到了湖南省技校招生通告,替我报名。我抓紧复习应考。9月到县城考试,才知道考生竟有3000多人。10月张榜,我幸运地在最终75名录取学生中排66名。爹爹的喜悦溢于言表!
可是,我和另两名考生被所填报的技校漏掉了。爹爹急忙找县招生办投诉。几经协调,县招生办同意给我们3人岳化总厂招工的指标。虽说没读技校,却能到名声很响的岳化上班,直接拿工资,更让爹爹和继母喜出望外!年底,我招进岳化树脂厂当倒班工人。爹爹经常写信给我,询问我的状况,指导我待人处事。我也每信必回,父子间真正有了深入交流。看到过年过节有同事在家乡给工段买便宜物资,我也要求爹爹到东湖渔场搞些鱼来。这个寒冷的冬天,爹爹费劲弄来一卡车新鲜大草鱼,给全工段30多人分。
我在车间表现不错,年终评了先进。爹爹称赞鼓励。继母也要把她三女儿许配给我。爹爹暗地里极力反对!原来,爹爹同继母过了几年愉快的日子。继母及子女生活有了依靠,免受人欺负,对爹爹还好。两人曾想生个孩子,却未能如愿。后来继母的前夫平反出狱,补发了巨额工资。继母心理落差很大。继母有较强的“城里人”的优越感,常嘲笑爹爹是“乡巴佬”,与爹爹的关系逐渐转冷。爹爹觉悟后,苦口婆心告诫我一定要远离这个可怕的家庭。
几年后,我在厂里谈好了对象,爹爹一颗悬着的心落地。1988年元月,爹爹来岳化参加我的婚礼,送来了800元礼金。爹爹在我婚礼上讲话,答谢来宾,也表达了歉意。而我们却心存感激:这笔钱还不知爹爹是如何在精明的继母眼皮底下节省出来的,正好填补了我们结婚的亏欠。
我们的婚房号称“一间半”,面积不到30平米,除卧室外还有9平米的客厅及不能再小的厨房厕所。爹爹来小住,只好睡客厅沙发。1990年7月爹爹退休了。继母早卖掉了旧房,随几个子女在深圳安家。爹爹随之去了深圳。爹爹不再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又与继母关系不好,他的地位显得尴尬,多次来信表达了不满与不安。我们力不从心:女儿一直体弱多病,我俩工作忙,只是经常寄去一些安慰的词语。好在我马涧的小弟在深圳打工,经常去陪伴他。期间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去深圳看过一次爹爹。老人见到我十分高兴!我发现他已鬓发染霜,郁郁寡欢,让我颇为不安。
爹爹和继母的对立继续加深!来信诉说继母污蔑他偷了一笔巨款,让他愤怒!还说继母曾密谋要害死他。那时因企业改革撤并,我夫妻俩频繁换了几个单位,又从岳化搬住到岳阳市区。想待两人的工作稳定了再接回爹爹。转眼到了1993年9月上旬,我突然接到深圳小弟的电话,说爹爹病了,继母要求送回岳阳治疗。我夫妻俩义不容辞,在火车站接到爹爹。老人身体瘦弱,皮肤泛黄。护送爹爹的小弟悄悄告诉我:老人患了肝癌!让我们极其震惊!我们搀扶爹爹直接住进了市一人民医院。爹爹见了我们心里踏实,精神蛮好。因为是肝癌晚期,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一周后我们将爹爹转到岳化医院,并从老家请了一个远房侄儿护理。我和妻子给他洗脚擦身,陪护聊天,给予临终关怀。许多亲人都来探望爹爹,可他的合法后妻却渺无音讯。我们父子交谈时,爹爹坦承再婚选择是一个大错误!多次提出他死后不要告诉继母。之后,爹爹的病情每况愈下,难以进食,腹水便血,痛苦不堪,辗转难眠,晚上要很多次下床大小便。我和侄儿拼力将他抬下床搬上床,折腾到天亮。适逢岳化总厂恢复建制,筹办庆典。我是总厂秘书科长,主笔起草大量文字材料,而妻子要照料患黄疸肝炎住院的女儿。我俩筋疲力尽,可始终没有丝毫怠慢,让爹爹熬过最后的日子。
10月15日晚8点,63岁的爹爹摆脱病痛折磨,平静地告别了人世。我和妻子及侄儿帮他净身,换上备好的寿衣,与一干朋友将遗体抬送到殡仪馆,商处后事。次日,接到讣告的亲人陆续前来吊唁,镇上派来了党委蔡委员等人慰问。唯独没有继母的踪影(两天前我就给她发了爹爹病危的电报)。这是不是巧合爹爹的遗愿?17日上午8点,亲友及同事60多人参加了爹爹的追悼会,我的领导王副主任主持,镇领导蔡委员致悼词。我在致答谢词时百感交集,几度哽咽,留下了悲伤的泪水!当天下午,亲友们护送爹爹的骨灰到了马涧。老人离家30多年后魂归故里。
如今我年过半百,经历了人间冷暖,感受了世态炎凉。爹妈养育了我,送我读书,奠定了人生的基础。这是齐天大恩!可“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没能安享幸福的晚年,成为我们终身的憾事! 
忆想爹爹坎坷曲折的一生,首先,他是个有叛逆性格的人。他不囿于父辈的设计,改变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其次,爹爹是个心存善良的人。那个时候,很多地位变了的男人抛妻弃子另娶新欢,爹爹却最终没有走出这一步,而是善待久病的发妻。第三,爹爹是个勤劳俭朴的人。记忆里他衣着简单,没有购置贵重物品,很少给我零花钱。第四,爹爹是一个真诚实在的人。他对领导同事从不虚与委蛇,曲意奉承;对亲友同乡不分贫富,谈笑自如。第五,爹爹也是个勇于追求幸福的人。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重要的是要知己知彼,择其善者而从之。爹爹最大的遗憾无疑是再婚遇人不淑,导致身板硬朗的他抑郁成疾,过早离世。
爹爹的人生,值得我们尊重,也值得我们思索!

作者简介

卢从正,华容三封人氏,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农家,曾长期在某央企供职,经济师、高级政工师。现退职赋闲,偶尔作文,聊作消遣。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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