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龙杲/看黄豆（“回到龚家洞”系列）（二）

看黄豆（“回到龚家洞”系列）

作者：龙杲

各个浅山窝里的黄豆全部种完了。从种子落地到破土萌芽，大概需要经过五六天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在黄豆种子未破土萌芽之前，队长会安排一两个劳力，一般是做事踏实心细的人，到各个山窝的黄豆地上去巡查一遍。说是要踏实心细，因为脱离了集体的监管，做事全凭自觉。

安排到浅山窝去从事这项巡查劳动的，还有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负责在浅山窝的黄豆地上立“茅影子”（稻草人）。立“茅影子”的目的，是对四面山上的各种鸟类进行恫吓，是对黄豆破土萌芽的生长初期，进行的一种保护方法。这个方法，虽然不是很管用，但它是农耕文明在长期的发展、演变过程中的传承和延续。这个立“茅影子”的任务，队长一般会安排一个叫晓老和林晃的人去做。晓老人忠厚老实，林晃是个痰火底子，不能负重其它劳动强度大的劳作。

晓老和林晃，到队上放置杂物的牛栏棚里，每人绑好两捆稻草，把头天就找好的几样东西，一并捆在稻草里面。人不能再戴的破麦帽，哪家死去的人留下的破衣，还有画在硬壳包装纸上的脸谱。完了把柴刀也插在稻草里面，用田铲柄穿起来，一前一后挑着到浅山窝去。

到了一个山窝，他们首先把每一块土地认认真真检查一遍，因各种原因，有些黄豆裸露在外面，需要用土盖上，翻工吃现饭，既有人为因素，也有自然天气等原因，比方下暴雨，就很容易将原本盖少了土的黄豆淋出表面。检查完了，晓老到山上去砍来硬树棍，林晃解开稻草捆，逐一取出几样行头，开始扎起“茅影子”来。

扎“茅影子”的方法是，首先用两根刀柄粗细，长短相等的硬树棍，扎成一个十字，用于插在地上的一头削尖，就像一个人张开着双臂，这是一个黄豆守护者最初的雏形。十字架扎好了，开始绑稻草，该粗的地方要粗，该细的地方要细，扎得要像个人的样子，越逼真越好。

穿好了衣服，画着“三牙须”的脸谱也贴好了，再在头上戴上一顶破麦帽，一个“茅影子”就算扎成了。在张开的手臂上，再绑上一根细小的竹杆，杆梢头吊着一绺红色的破布，或者是挂着从牛羊脖子上临时借来的一个响铃，再把“茅影子”插在山窝土边的显眼位置。每插好一个，林晃喉咙里咕咕响着，含糊不清说着什么，然后再双手合十，弯着腰向着“茅影子”唱一个诺，拜托它看好队里的黄豆，免受各种小鸟，还有野鸡、斑鸠这些大鸟的伤害。

晓老和林晃有时还会制作这样的“茅影子”。他们首先牢牢地打一个木桩在地上，再用一截一头空的竹筒，作“茅影子”的身子，同样扎上稻草，穿上衣服，再把竹筒安在木桩上。这样的“茅影子”，因为张扬着手臂，遇上有风的时候，会滴溜溜地转动，配上竹杆上的响铃，鸟儿吓得不敢靠近，守护的效果也更为理想。

“茅影子”毕竟是死的，一个呆头呆脑的样子，即使会活动，动作也是单一的转来转去，伤不到鸟儿的半根毫毛。时候一长，鸟儿由最初的胆颤心惊，到慢慢的试探性靠近，胆子会越来越大，虽然还不敢停在“茅影子”的头上歇息或拉屎，但大多已对其熟视无睹。鸟儿在地头的边边角角跳跃着，一步步靠近“茅影子”，一边啄食刚刚出土的黄豆嫩芽，一边歪着头远远地打量着“茅影子”，颇像今天的小孩子挂在嘴边的那句台词，来呀，来打我呀。到这个时候，问题就严重了，队长要安排劳力去看黄豆。

安排去看黄豆的，一般是未成年人或上了年纪的老人，是队里的半劳力。这个活儿算不上累，一般人都做得到。活轻松，与之相对应的，评的也是半劳力工分。比方说全劳力干一天重活是10分工，守一天黄豆就只有5分，还得起早贪黑，一天要两头暗才能完成任务。也只有在那个时代，人才有可能起得比小鸟早，归得比小鸟迟，才能无条件激发人的体力劳动潜能。

我那时刚从高中辍学，回村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时，常常在清明节过后，安排到浅山窝去看黄豆。一同去看黄豆的几个人，年龄都相当，好几个是同年，比如新葫芦，爱伢子，妙飞。细毛上一年出生的，其实也只大月份；娣妹子比我要小一些，具体是小一岁还是两岁，至今不清楚。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两边山坡上的小鸟，像是跟我们较劲似的，在树林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的还试探性地在空中飞了一下，又急匆匆地飞了回去。细毛躲在后面趁大伙儿不注意，猛的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咣当一声大响，早上的浅山窝里一下子寂静下来，连我们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里是我们的大本营，我们要看守的山窝有好几个，安顿好煮饭的炉罐，我们留下爱伢子，叫他“打坐桩”，其它人“打游场”，扛着田铲，拿着柴刀，到下一个山窝去巡视。细毛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在前面，手中梆梆敲响着铜锣，像古时的衙役开道，卵子上都是劲，吓得山上的小鸟一个劲往高飞，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双翅膀。同去看守黄豆的，我和新葫芦刚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资历尚浅，妙飞和娣妹子是女孩子，就只有细毛能享有这份荣光，他出道比我们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是队长的儿子。

清明过后，正是时雨纷纷的季节。有时去看守黄豆，还要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没有蓑衣的，便找来一块白色的“化学布”（塑料布）围上，这样同时还能起到御寒的作用，清明前后，气候还是乍暖还寒。在留作大本营的青山窝，我们依傍着山墈，砍来树枝，搭上一个三角形的观音合掌窝棚，再用松枝和冬茅密匝匝地插上，以抵挡四月的寒风和淫雨。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几个男女孩子，挤在一个他们临时搭建的窝棚中，闻着彼此身上散发着的青春气息，难免情窦初开，也会调脚捏手，当众说些当不得真的傻话，说你是他的，她是你的，说到谁，谁有可能会脸红，女孩子会使出野性，将谁推向窝棚外哗哗的雨中。这个时候，小鸟也看着害羞，不用细毛敲锣，躲进了茂密的树林深处。

往后不久，农村实行田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分土到户了，农民作田种土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比如种下地的黄豆，各家各户在严防死守的基础上，大量使用起各种毒药，毒杀胆敢靠近三分地上的所有生灵，“三步倒”拌米，“六六六粉”拌饭，浸过“甲胺磷”的肉骨头，撒遍了浅山窝里的山边地头。这样带来的后果，导致了野生动物数量急剧锐减，地上跑的野兔、果子狸，天上飞的野鸡、斑鸠和喜鹊等，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灭绝。而小时候黑压压成群飞着的乌鸦，更是至今踪影全无，村里的小孩子们，都是在书本和动画片中，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一种叫乌鸦的大鸟来过。

去年我村一个贫困对象，在木金乡的亲戚家去世了，就在妙飞的隔壁。我作为村干部去吊唁的时候，看到已做了外婆的妙飞，她热情地留我们一行人去她家小坐。当问到她是否还记得青葱岁月里，在浅山窝里看守豆子的情景时，一抹红晕飞上了妙飞略见松弛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