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刘博/白夜里的“宝石花”

白夜里的“宝石花”

作者：刘博

偶望窗外，已是深秋逼近。滴滴答答的“宝石花”将我拽至34年前的那个夏夜。

我所在的学校离家大约有60里路，中间要走好长一段山路。那天，我借了手电，趁天尚未完全黑下来，一人匆匆地往家里赶。一路上，走田垄、跨沟坎，田野四周不时有犬吠声、鸟鸣声传来。不知走了多久，生灵的声息渐渐远遁，霎时天黑了下来。此时，我刚好踏上那段熟悉的山路，那是一程芭茅丛生的羊肠小路，白天也少人走，黑压压的是一片松树，松树林中的坟冢无规则地东拱西伫。有时稀散的点点萤火虫光忽散忽灭，手掌心沁出的汗水就一阵多似一阵，我只是高昂着头，哼着些不成曲调的歌子为自己壮胆，骇人的坟墓只在心中有些模糊的印记，脚底下生了风了，而鬼怪故事仍哽在心间。虽有手电，也忘了揿动按钮，惟恐分散了赶路的注意力。汗水一行一行，人活脱脱从池塘里泡过似的，连头发尖儿都滴着汗，猫头鹰每叫一阵，心就发怵好一阵。好容易几十里路，在惧怕中跋涉完，脚也好几处磨起了大泡小泡。待我刚跨进家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卧病在床的母亲，哼哼唧唧、眼泪涔涔地望着我，我的泪水唰地泻下……父亲勾着头，在昏黄的油灯下卷着纸烟。我趋步前去叫一声“爸”，父亲没有正面看我，他知道我是回来拿高考报名费的。当我深情地望一眼一脸苍白的母亲，转而又望一望一脸黑瘦的父亲，哽在喉咙的话，不得不吞下肚去……

当我脱下粘着血污的线袜，父亲低沉地吁了一口气，短促而有力，仿佛往日里他筑防洪堤时夯击的闷响。

“伢崽，这么晚回来，是不是有么子急事？”我始终没有回应父亲，我不忍启齿。夜深了，我久久难以入睡，眼前晃动的全是手表，尤其是一想到模拟考试想问同桌的时间，被他那无可名状的怪怪的目光回拒时，心中便燃起一种焦灼的渴望，恨不得立马弄到一块手表，没有借也要借一块表赴考。班上51个同学，惟独我没有表。考场上的一分一秒都如金子般珍贵，我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分一秒呀！这些父亲哪里知道呢？父亲只知道我每月9元的生活费是要想方设法给我备齐的，他也晓得我报考会要花上几十块钱。每月就为着节省一元钱，我要徒步走几十里路而不去搭乘汽车去校，就为着这一元钱哪！而父亲为了9元生活费，那更是煞费苦心！我说我要手表，我着实没有那启齿的勇气。

翌日清晨，我又往回学校的方向赶路。

离考试只有一天时间了，我再没有看书，而满脑子的手表不时蹦出来，有班上同学的，甚至还有年代已远的奶奶为姑父家拿不出表而推迟“发亲”的那一幕。

仰望宿舍里白净的天花板，我静想三年来我的高中生活：人家搭乘汽车上学，我却步行；人家几日里总少不了来一次荤，而我却是一个月难见一片肉食；人家的演算纸是以公斤计算，而我的一张纸是正面用了再用反面；人家冬天有棉鞋保暖御寒，我四季是穿同一双解放鞋……静想几年来，母亲体弱多病，父亲为了支撑我们这个8口之家，里里外外一肩掮确已艰难之至。就说为我挣得每月那几块钱的伙食费，父亲不知该要多少次地去小镇面对别人的白眼，去走东家串西家掏回大粪来肥地浇菜，去耕种那几亩薄地……“好汉难养人三口”呀！

父亲是个急性子，脾气大，对我们兄妹有的似乎只有斥责与怒骂，与母亲三两句话不对路，就会摔得碗筷满地。每每母亲将心中的苦楚诉诸我们，希望我们从中做点什么工作的时候，我们就很是犯难。正如父亲面对每月的月底要准时给我那份微薄而情重的供给一样尴尬。父亲心善而倔强，生活的负累使得他四十几岁的人就早早地佝偻了背脊、花白了头发。母亲不忍心责怪他，我们做儿女的又怎忍心呢？

……开考的预备铃声响了。我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向警戒线，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父亲！

我来不及询问什么，但见父亲的手颤巍巍地从内衣袋里掏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用蓝土布牢牢包裹着的小物件递给我。我亦倍加小心地展开布包，一看，原来是一块崭新的“宝石花”表。

我惊喜而又纳闷：父亲怎么知道我要表，又怎么这么快弄到一块表？莫非是借的？不可能。

“伢崽，莫慌，考出真本事来。”父亲叮咛再三，就在父亲猛地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两道晶亮的泪水从父亲黑瘦的脸颊淌过。不曾流泪的父亲流泪了，把悲哀狠狠地踩在脚下。

我参加工作在外已有十多年了，至今我仍不敢戴金挂银，这于我是一种深深的负疚。父亲送我的那块宝石花表，我却一直珍藏着，只是成色已旧。不久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母亲从前常常存放蔬菜种子的那个兰花瓷瓶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发黄的单子，展开一看，竟是离我老家40公里的县人民医院开出的，上面写的父亲的名字，内容是抽血400CC，时间正好是我临考的头一天。

望着发黄的单子，我的心不禁一阵颤栗。父亲给我送表时那嘱咐，那背影，那泪水一齐充盈我的记忆。那一夜，我总是想着回归父亲的怀抱，但不能。儿时的记忆里只有挣脱，只有父亲的严厉。

光阴荏苒，珍物犹在。每当我倾听这滴滴答答的“宝石花”表，我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心跳，仿佛感受到他那饱含深情的希冀……

那个夏夜，那场高考，那难以忘怀的“宝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