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严树林/我盼，我盼母亲回来

我盼，我盼母亲回来

写在母亲去世十八周年的日子里

作者：严树林

题记：

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弥补。子欲养而亲不待，愿所有孝心都有所归属，别把等待熬成了遗憾。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有时到住得较远的大哥家去探望，一般都会带上我。但极少时候也会把我留在家里，由姐姐照看。尽管姐姐对我百依百顺，体贴周到，但我还是盼望母亲早点回来，我盼呀盼，母亲回来了！

大了一些的时候，我依稀记得有一次，大概是母亲和父亲不知为什么事争吵后，母亲一气之下，一个人去大哥家住了四天，在我的印象中，那次是母亲离家时间最长的一次。四天中尤其是每天夜幕降临时，我就哭着喊着要姐姐带我去找母亲。尽管姐姐变着法儿哄我但还是难以哄住。我盼母亲回来，盼了一天又一天，我盼呀盼，母亲回来了！

我成了家，在父亲离世两年后，为了有人照料母亲并不让她寂寞，我把母亲接到了身边。母亲由于放不下我的哥哥、姐姐们，在我这儿住上一段后，又要到哥哥、姐姐家去走走，住上一段。尽管哥哥、姐姐把母亲照顾得很好，但一段时间后，我还是盼母亲回来。一个星期，一个月……我盼呀盼，母亲回来了！

……

就这样，母亲一次次离开我，我一次次盼她回来，一次次她都回来了。

2003年6月18日这一天，母亲离开了家，离开了我，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八年！

这十八年间，我一直盼母亲回来：

每年的春节、元宵，端午、中秋，我盼母亲回来，盼呀盼，母亲没有回来！

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五——母亲的生日，我盼母亲回来，摆上一桌，为她祝寿。盼呀盼，母亲没有回来！

我的小外孙出生、周岁；我的大孙子，金榜题名，考上了大学，办升学宴；大学毕业后成家立业；之后我做了老爷爷。我盼母亲回来，盼呀盼，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

就这样，母亲走后，我一次次盼她回来，可她一次次都没有回来！

母亲走了十八年，我就盼了十八年！

我盼母亲回来，是想再听听她唠叨，再听听她重复我儿时的故事。

过去母亲会经常向我讲起如何跑“老东”（日本），如何度饥荒，如何佃田租房，六年五水，不到两年就要搬一次家等一类旧社会艰难度日的事。但更多的还是讲我儿时的故事。例如说，那些年过苦日子，一段段时间家里看不到一粒米，要靠野菜代粮度日。每次她从外打回来的野菜还没来得及选，就被我用刀一通乱剁，剁得稀烂，不让我剁我就要哭着在地上打滚。后来她想了个办法，每次打完菜准备回来时，就到处寻找“金狗”（一种植物粒型的根可食），挖一把带回来，一进门就给我，我有了“金狗”吃，才不去搞破坏了。又例如，我们五姊妹中，我最小，所以父母和哥姐们都惯着我，处处优待我。家里备有一个小铁锅，在没饭吃的日子里，母亲不时背着哥姐们偷偷为我煮点白米饭或白米粥，让我躲到一边去吃，或在我的饭（粥）上盖上一层野菜，伪装成和他们吃的一样。除了上述那些事儿，自然也少不了发生在我身上的惊险。如大概四岁的那一年发大水，我一个人光着身子，背个鱼篓走向禾场外水齐腰深的菜园里去摸鱼，再前行两米就是一个深水塘，那时我全然不懂得危险在等着我。幸亏被人发现才没淹死，等等……像这样一些事，母亲不厌其烦地一次又次的给我讲。尽管重复，但每次当她讲起这些事的时候，我仍然激动。母亲走了十八年，我也有整整十八年没听到她讲那些事了。

我盼母亲回来，是想当着母亲的面向她忏悔和道歉。

母亲八九十岁高龄时，还整天牵挂这个儿女，那个孙子、外孙，经常没完没了地念叨。当时我不理解，偶尔也冲她一句，“您这么大年纪了，操些多余的心啊”！每次我冲她时，他只是笑笑，有时也会生我的气，也会反击：“你们就是一百岁了，只要我还在，你们还是我的儿女，我哪么不操心呢”。想想也是，子女无论多大，做父母的总是放心不下，她爱念叨就让她念叨，我听着不做声就是，可我为什么要冲她呢！

母亲有时抱怨我，说我小时候什么事都告诉她，什么话都对她说，长大了，有什么事也很少告诉她，有什么话也很少跟她说了。是啊！我为什么不多陪她说说话？多说说家常或多说说她感兴趣的一些事呢。如这几天菜市场的菜价涨了还是跌了；这几天在外面碰到了老家某某熟人；打电话问问哥、姐他们的近况，再把情况说给她听听；什么时候单位发了什么福利；网上看到了什么新鲜事或听谁说了些什么好笑话等等。总之没话都要想办法找些话和她说说，让它不感到孤寂，让她觉得你没有嫌弃她。哪怕工作上的事再多，哪怕工作累了再想清静，也不要忽视这些交流。要知道生活上的照料和物质上的满足远不能替代精神的抚慰和心理上的沟通。

年轻时我也曾一度因家庭条件不好，初中都差点没读完有过些许委屈和抱怨。我还清楚的记得，读初中时全期的书籍课本和学杂费、寄宿费总共是53元钱。因交不起学费，几次面临失学。搭帮我的数学老师蔡先智一次来我家走访，目睹和了解了我家的困难，回去向校长作了汇报，于是学校每学期给予我12元钱的助学金。我拼命努力，每期还能获得学校5至8元的奖学金，家里再七拼八凑，勉强凑足了一期又一期的学费。我初中毕业后之所以选择师范，就是因为家里再无力承担我继续读书的学费。当时读师范不但不要学费，国家还有生活费补助。师范毕业参加教育工作，后来成家有了孩子，为了不让孩子们过得太苦，生活上尽管精打细算，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每年春节回家，还要凑钱为家里偿还生产队的口粮钱和平时借支欠下的债务。看到一些同事穿得漂漂亮亮，能够添置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我们每年回家过年，只好到商店买几包染料，把穿在外面的罩衣、罩裤加一下色，稍显体面。

其实这些许所谓的委屈和抱怨在后来稍稍成熟、懂事一些后，觉得并没有什么。父母亲在上一辈没给他们留下片瓦寸地的情况下，比我们更艰辛、更不容易。从旧社会一路走来，如果不是母亲里里外外，无怨无悔的苦苦支撑，一个七口之家能熬过来吗？母亲虽然没给我物质财富，但坚决支持我读书。除了出集体工，还拼命养猪，赚钱来支付我的学杂费。要不是母亲，我根本完成不了初中学业。母亲为了不让我读书饿肚子，自己吃杂粮咽野菜，省下些米让我带到学校加餐。父母让我读书获得了知识，还给了我面对困难生活的勇气和靠自己摆脱困境的决心，这些是比金钱更珍贵的精神财富。想起来我的委屈和抱怨是多么幼稚和不懂世事啊！

因为工作的关系，母亲走前，我没有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服侍她。临终时，我正在组织中考，没有为她送行。现在想起来实在对不起母亲！尽管平时工作缠身或这样那样的理由，但要知道，父母对子女的养育、关爱与子女对父母的照料和关心在时间及程度上是何等的不对称啊！父母在不觉得，一旦离去，留给自己的只是一辈子的忏悔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盼母亲回来，还因为我有个心愿要告诉她。

母亲走后，我不时回忆起母亲对我的养育和为我的成长所付出的一切，我想告诉她，来世一定再做她的儿子，好好孝敬她。

母亲走了整整十八年，我也盼了她整整十八年。母亲过去经常发出的那句感叹也在我耳边回荡了十八年。“一个人无论去了哪里，哪怕是漂洋过海；一个人无论去了多久，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家里人总还可以把他（她）盼回来。只有走到'那条路’（黄泉之路）上去了的人，却是哪么盼也盼不回来了”。

母亲走了，母亲走到“那条路”上去了，尽管我怎么盼也盼她不回来了，但我还是盼，盼她回来，哪怕是在梦中！

儿子谨以此文作为对母亲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