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地

轻轻地问问你，见过蔷薇花么？象牙塔里围植的，高高的红砖墙内就开过。
最先是艳嘴红，雨浇一阵，再转嘟唇粉，落一回清雨褪一层色，等散到地上都是污白的碎手巾，由着人一遍遍踏来踩去，风吹不走。
玫的第一个恋人，是隔壁班的同窗，她第二个情人是同班同学介绍的同学。肄了业，第三个爱人是她的异地学长。
回家的路顺着东湖公园。
公园有株树，虬枝纵横，只在东南一角靠湖盛长。半翠半焦的芭蕉扇小叶子羽覆枝桠，拖得颀长的一条孔雀雉尾，伸着孔雀的脚，独独没有越鸟的首----它飞不了。千年的树，万年的风，经年而来的人，风过娑声，隔着满满一池的光阴之水，亮粉粉的裙偎在树荫底下想仔细：南方恁么大，怎么就偏偏叫她在这里遇着他了。
“怎么不说是我遇到你呢？”他对她微笑着，“你家在南方，我家在北方，那为什么我们却在同一个外地学校读书。”
那是夏天，他这个独子陪母亲南下览胜游园，她刚巧同母亲街上归来。俩人碰面一道叙旧吃饭，从此留下联络方式。也倒好，互见对方家长的工夫都省下了。难得两边老人都点头赞成----同学么，有相同言语，知面知心。
花开一季，再怎么样绚烂也是要结附果的，她便有了那么一个女儿，都上小学二年级了，还是判给他。
空下来想想，像无数的电影开头，两人是极恩爱的，一把花伞在街上兜着转着荡着，在北方冷严的日子，可以抵挡多少的寒风楚雨。
她觉着自己像伞面的绣花，她们永远都会静静安安躺在伞上面，以为最懂伞的心。她永远不知道，伞，只是需要一点点东西，填满他们生命中的空虚，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人。
伞是属于撑伞的人，确实，塑料伞柄握在她手心，暖暖的捏出汗渍。打伞的人怎么可能明白背靠门角的伞心，即使雨天给打湿衣服，只为出一趟门----男人们偶尔打伞是对毛毛雨的敬意，淋雨才是习惯。
结婚十年，他肚子再大，衬衫再皱些，也不过像换了个人。有闲就守着玩手机，混饭等死的样式，把曾经的抱负雄心抛进大洋大海去了；要不包围牌桌搓麻将，搓麻搓驼了背，整个蹉跎人生。
常听见旧书上说，两个人要想一辈子不得安，就去讨房姨太太。她不参加同学会，半路出校的人，闲话太多，毕竟她还瞒着母亲。他那时还没开始在外轧花头，不过聚会上与老相识对唱几句，给她知晓又闹了个不开交。
与他关起门来吵，吵得凶，他尽可以把理由推到母亲身上，谁叫你生不出儿子。她在他之前偷偷打掉过小孩，可她不是个坏女人，她有数。虽然和他冒险生了女儿，日子久了婆婆总希望她不要出门上班，在家养孙子。医生随口叮嘱他们，打过胎不会再有二胎的，被他悉知了。本不是秘密，两人也从不说破，说好婚前的事情彼此都不问。但他其实心底一直介意，说明他终究是一个实际过头的人，对男女事看得淡，倒也符合“中国式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准。
吵到后来，她也不想吵了，失了望，像电影里一两句台词射中伤心事，便去翻阅整部小说，看到最末才觉出不称意，迟了。
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可以做假。自家太笨上了当不要紧，最怕是再给男方挖几个坑跳，婆婆公公媳妇丈夫，冤仇深海汪洋，不怪别人。
如今她到家了，这里有南方的冬天。
胖了，卷了头发，披上铅白的拖地长风衣，还是很有几分不见年龄。不用一年回两趟娘家，听不到她怨埋孩子辅导班太贵，怎么积攒工资买学区房，应付喋喋无休的外地客户。
处了新朋友。一个离异皮衣男，本地人，大她十岁，一个麻将打出去啪啪响的男人。喜欢一路不管的东碰西碰，碰到谁就是谁。通常碰到剩落一张，不断的换牌。母亲讲地方人到底知底知根。
相同的礼拜天，相同流行的花雨伞，夜雨中伞下搀行着不同的一对对路人。
他擎伞罩在她的头顶，紧快紧慢地走，好像怕她飞了。她手插口袋，抬眼迎着回家的街灯，忽然有户人家雪白门墙上，搁出一支热烈招手的湿重红花。
不料防想起旧年里，两个人最后一回面对面坐着，红梅印花绸布餐桌中间，隔了堆满炒饭的两只白瓷盘，两碗蛤蜊汤。米饭顶再尖点就像两个坟莹，下面的盘子便是月亮了----砌在月上的坟。大概嫌一个的距离还不够远，所以是两个月亮。他的匙勺搅出波圈，“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也许会遇见比你更好的人。”
踽踽伞下的你，见过蔷薇花吗，开在红红的高墙内，墙外过路的你，瞧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