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有些仙风道骨。
他白发白须,下巴前倾,穿一身洗的几乎花白的旧式中山装。他腰杆挺直,走路时往往背过手去。他是村里受人尊重的先生。凡是医生,我们那里都叫先生。
伴随我的长大,他越发得老了。若只说他在十里八乡的名气确实是小看了他。即使是外地县市也有抱着婴孩领着娃娃来看病的人。
他是村里极老极老的中医,尤其擅长小儿科。我是他看着长大的,是看着病长大的。我的病常常算不上病,但却常常病恹恹的。
也许那年我七岁。我忽然感到一股腥甜涌了上来,是血。妈妈早已经吓坏了,我也非常惧怕死。在省城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之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得病的原由。以后每次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就要找他开方子。我从不知道他会依照什么样的病例开方子,反正服了他的药之后就暂时有了缓解。有人说,找先生就开药,不管他看得怎么样,有了病,还是从心底对先生产生依赖,发自内心的依赖。
我那时常常害怕感冒,那意味着总有令我可怕的事情发生。他把脉时几乎要将他长长的白色指甲深深的嵌在我的肉里。那个时刻我几乎忘记了我的病,因为我老在考虑他的长指甲问题。他为什么留长指甲?为什么有白胡子?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有时我也会盯着他年轻的妻子看。那是一张我见过的最为好看的脸。她是那样的娇小可人。据说她得过一种精神疾病,最终他医好了她。岳父一定把女儿许给医生才放安心。
也许是因为病人太多。那一回他让妈妈给我量体温。几分钟后,他从我腋下拔出体温计来。他的眉头一拧,一扫往日儒雅的风度。他的手往妈妈胸前一推,妈妈一个趔趄退后差点没有站稳。即使妈妈把体温计放倒了他也没有理由发那样大的火,用他恶毒的手欺负一个妇人。我想着,他大概觉得我父亲死了就可以随手推妈妈一把。一个老男人的这种粗劣下流的行为被我看到眼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把“寡妇”这个词跟妈妈放在一起。我特别憎恨这个词,但妈妈确实是一个寡妇。我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而每当我承认这个事实就特别伤心。现在你可以说单亲妈妈,单身女人,而历史上的那个词,希望永远成为历史而绝迹。我妈妈怕我们几个孩子受苦,就一个人带着我们艰难的生活。
妈妈其实当时很难堪。但是因为他是先生,她只会不停地说:“你看你这先生,你是喝醉了,喝醉了!”他根本没有喝酒,这在一个孩子的眼睛和鼻子和头脑里能觉察出来的。以后我每每想起这一幕就想用最粗俗和恶毒的话来骂他。
我从此拒绝找他看病。但是被死亡的恐惧所俘虏时,我就暂时忘记了对他的憎恨。特别是早期看到《红楼梦》中有一句少年吐血终活不长之类,我就更加的惧怕了。只要能缓解一次,我感觉就又能苟活一段时间了。
这个痼疾一直跟随着我长大,一起跟随着我的还有他那一次无名之火。这把火其实深埋在我的心里,它不断地蔓延和灼烧我的记忆。我其实想把它从记忆里扫去,但是越长大越不能释然。他那推在妈妈胸前的手逐渐地变成一根针时时刺痛我。那简直是极其恶心的一只手,以后见到留长指甲的男人就本能地从心底里抗拒。
直到我十六岁,我觉得我可以摆脱那个小儿科了。我在学校请了假,那让人惧怕的红色恐惧又来侵害我。妈妈去麦地了,我看见桌上有一块鲜红的西瓜。我三下两下就把西瓜吞进肚里。那一回我没有告诉妈妈我得病了,她也就没有强行拉我去找小儿科。我都上高中了再找小儿科真是笑话。吃过西瓜我竟然感觉好了起来。我终于可以不再迈进他的家门了。我果真没有再次进入他的家。
当我十七岁时,我彻底告别了这个痼疾。我的老师要去泰山脚下的名医那里去看关节炎。我也随她去看了我的病。一个中年女人用几根神奇的针治好了我多年的恐惧。她把银针如种树般插在我的各个穴位。最后一个穴位感觉是太阳穴,针扎上后,哪怕舌头动一下就感觉疼痛。两周后,我像其他人一样变得健康活泼。那个病无缘无故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走开了。而时时藏在我心里的那根针也渐渐地隐去。
他一直健在。他的口碑也一直很好。他的背还是那样直,家里依旧门庭若市。在我的成长中,他不止一次的解除了我的恐惧,只是他曾经在我的心里插过一根针。这根针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妈妈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去看那个小儿科医生。那根针确实深深地扎痛过我。
这件事,妈妈肯定早已经忘记了。成年时候来回想童年的经历,那些原先以为很重的,都变得轻了。而这种轻,却陈在心底多年。一个人的母亲是需要敬重的,无论多么小的猥亵的伤害,在孩子的心里都是一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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