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人虫”们(三）——贾芸
周会涛
《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与冷子兴在村肆不期而遇，旧友相逢格外热情，冷子兴（荣府的男管家周瑞的闺女女婿）便滔滔不绝讲起了关于贾府的一些事情。谈及贾宝玉时，冷子兴发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的感慨，并列举了大量的历史人物加以佐证。我们知道，《红楼梦》在布置每一个情节上都是惜墨如金的，绝不会留有太多闲散的语句在里面。而这样一大段长篇大论是不是是作者一时疏忽亦或故意卖弄学问呢？我想答案是否定的。非但如此，我觉得这段文字，实际是曹雪芹关于人的哲学观点，表明人有大仁大善的，也有大奸大恶的两个极端，而绝大部分人还是有着复杂人性的，不能简单以善恶评判的，更合理的解释是这段文字也是《红楼梦》刻画人物的一个基调。书中除了极个别的诸如李纨、刘姥姥等较为完美和诸如贾雨村、贾赦之辈极为阴损的人物外，对绝大多数人作者还是以包容的态度，客观公正的描写了他（她）们在一个等级森严的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由于各自的出身、性情、地位不同而展现出了各自不同的性格特点，并没有以简单的善和恶加以脸谱化区分开来。正是这些形形色色的复杂而生动的人物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筑成一部文学史上的鸿篇巨著的。
正当贾府修建完大观园以后，贾家公子小姐，嫡亲姐妹花天酒地，吟诗作赋，寻欢作乐之时，他们的一个姻亲，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却正在贫困线上为生计拼命挣扎，为获取大观园的一项工程绞尽脑汁，这个人就是贾芸。贾芸就是众多有着复杂人性中的很值得一提的一个人物。首先说，作为一个人，贾芸身上表现出了诸多人性的弱点，比方说阿谀奉迎，极力讨好贾琏、宝玉这些人，甚至为讨好宝玉，不惜对小他几岁的宝玉认父亲，真真切切一副令人作呕的市井小市民的嘴脸。他极少其他人身上的儒雅的学识与浪漫的性情，更多的是做人的圆滑世故，实用利己，还有为实现目的不时使出的一些骗术把戏。然而，你还能奢求他什么？你能要求他像宝黛那样天真烂漫，出口成章吗？他有贾琏、薛蟠那样挥金似土，风流成性的条件吗？他敢像王熙凤、贾探春那样盛气凌人吗？他有李纨那样大度谦让的前提吗？什么时代也好，人分三六九等，这是一个社会现实。贾芸早先没了父亲，也无产业，所以很早便面临了生计问题，这就铸就了他只能在属于自己狭小的人生舞台上表演一个在贫困线上拼命挣扎的极其卑微的角色。难能可贵的是，贾芸在狭小简陋的舞台上，在极短的戏份内，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性情， 把一个地位卑微的小“人虫”演绎得尽善尽美，成为《红楼梦》这部大戏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亮点，甚而为曹雪芹这部大戏未完结的部分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贾芸最精彩的表演，一个是从精明无比的王熙凤手中获取了大观园中管花草的职位，再就是与地位同样卑微，但却精俏伶俐的丫鬟小红的演绎了一段美满的恋情，成为小说风情万种爱情中最幸福的一对，这不得不让我们佩服他的智商和情商。贾府省亲，自然衍生出一大堆的活计来，所以贾府子弟们自然要谋算了。与上层有往来的人物自然先得了去，比如贾琏的奶母就是聪明的，一听了信，忙过凤姐贾琏处，亲自开了口，正值凤姐与贾琏和睦，便送了个人情，把奶母的两个儿子派了随贾蓉去苏州的差。贾芹的母亲素日奉承的凤姐满意，便求了凤姐，让儿子管了和尚的差。而一心上进的贾芸，早先求了贾琏，不想贾琏的权力不及凤姐，先出来的差事让给了贾芹。贾芸是机敏人，马上意识到县官不如现管，自己抱错了腿，于是，果断改求凤姐。 为了巴结王熙凤，他先是低声下气的去找那个叫“卜世仁”的舅舅，备遭冷眼，碰了一鼻子灰。贾芸也是懂情理的人，虽然指出了卜世仁过去的不是，但是也并没有跟自己舅舅计较什么，总为自己留条后路。大街上碰见倪二，倪二主动借钱给他，又是其面对人生的又一抉择。
贾芸虽穷，却也不愿意跟着街上的“泼皮无赖”混，以免引火烧身。但是倪二的一些坏名声并没有妨碍贾芸对于他的再认识，一方面是倪二给出了侠义般的真诚，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贾芸识人的本领。面对亦正亦邪的人，就是最考验我们社交智慧的时候，设若贾芸当时拒绝了倪二的好意，不说倪二算计他，其命运或许就没有往后的精彩。迈过了这两道坎，再加上三寸不烂之舌，巧妙谎骗王熙凤，送礼还不能明说，把借钱买来的冰片、麝香说成是一位朋友香店关门白送的。博得王熙凤开心后，贾芸也就顺利攀附上了王熙凤，得以在大观园种花、种树的差事。当然，讨好王熙凤过程中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一个是王熙凤过于精明，有被识破的风险；再者，还有王熙凤出尔反尔，收礼不办事的可能。从这一点讲，贾芸的处境比刘姥姥窘迫得多，因为前者是空手套白狼，失败了无非回家跟狗儿继续过穷日子；而贾芸，则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不过没办法，谁让他是男人，男人，就要有担当！
他讨好宝玉虽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实惠和利益，但却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拜访宝玉的过程中无意收获了一段美满姻缘。他喜欢上了丫头小红，捡到她的手帕后一番接触，两人渐渐陷入爱河，借别人的手和小红交换了手帕，私定终身，上演了一出和宝黛之恋同样纯美的爱情故事。这里面自然有一半是一见钟情的姻缘，但更多体现出来的是贾芸的生存智慧。他很明白，自己是没有条件像宝玉那样演绎一场场风流韵事；更没资格像贾琏那样招蜂引蝶。他的婚姻必须是实际的，来不得半点玩笑与马虎。小红虽地位卑微，但却聪明能干，还是林之孝的女儿。林之孝和林之孝家的都是颇有才干的人，也深受主子器重，贾府的晚辈们大多都惧怕他俩三分。贾芸成为他家的女婿，自然也就是前途无量了。自己虽说是贾家姻亲，可一贫如洗，两人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贾芸这一招棋，走得可真是奇妙无比了。至于丢帕子，捡帕子，故意给错帕子，故意领错帕子，则更完美体现两个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的默契。贾芸和小红美满幸福的姻缘，在笼罩整个《红楼梦》婚姻悲剧的大背景中，确确实实是难能可贵的。
续书中，贾府败落后，他也不认宝玉为父亲了，与贾蔷等人混在一起，喝酒赌钱，闹翻了天，还设计要把贾巧姐卖掉，巧姐是被狠舅奸兄流落烟花巷。续书还写巧姐后为王仁(狠舅)、贾环、贾芸(奸兄)等所卖。我想这肯定是有悖曹雪芹愿意的最大的败笔。因为从贾芸在母亲面前隐瞒舅舅的劣行，对待婚姻的真诚，对待周围人的亲和力分析，贾芸绝对是一个善良的人，绝对干不出那种过河拆桥，丧尽天良的事情。如果说高鹗的脑子没被驴踢到的话，那他也不问问自己，最起码贾芸要那么干的话，他的身受王熙凤知遇之恩的老婆小红会不会答应。
第二十四回的脂批说后半部有“芸哥仗义探庵”(靖藏本)事，并说“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主流红学界普遍认为，贾芸在贾家败落之后与小红一起去狱神庙探望王熙凤和贾宝玉。受王熙凤之委托，与刘姥姥等商议解救巧姐。我想，这倒更应该是合理的，因为正是小红、刘姥姥、贾芸这些“人虫”们，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是小说中少有的正能量，他们略见一斑的智慧，也证明他们完全有这方面的能力。再者来说，与脂砚斋批注的《红楼梦》相比，套用宋小宝的一句话来说，高鹗，“你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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