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虽小 玩的是整个天空
清明
许有信
清明节当天。
日上三竿方才睡醒的男人打开手机,移动服务“和留言(语音信箱)”提示音接连响起。就好像不小心打翻一盘玻璃珠子,洒在瓷砖地板上,砸落、跳起、又砸落,反反复复砸出叮叮叮叮的声音,把男人砸得心虚。
他希望玻璃珠子是落在沙土上,不吵不闹不烦。
男人看见自昨天中午关机以后,曾有很多人给他打过电话,全是家人、亲戚,有二叔三叔、堂哥堂妹,家里女人打来次数更多,最多的是老父亲。
男人回头看一眼那个家外面的女人,做贼一样踱到门外给父亲回电话,得知今年四叔来了,全体亲友已经上山祭祖坟。
清明节?多少年不见的四叔?祭祖坟?半年来男人对家外面越来越熟悉,对家里面越来越模糊。父亲在电话里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一顿暴揍,揍不醒男人。
好在男人还知道今天这事非同小可,不敢太放肆。他匆忙开车向北跑28公里,转向东跑山路16公里,折向南爬坡5公里,经过一个偏僻的山寨,再向南七拐八曲3公里。
男人赶到时,上午祭祖坟的活动议程已结束。接下来祭男人母亲的坟。
男人母亲患癌早逝,堂叔堂嫂不让埋进祖坟地,因而流落门外孤苦伶仃葬在另一个荒凉清冷的秃山坡上。
男人不像是往年的男人,烧香、清场、除草、摆祭品,哪样事都做得比坟边的野草还草,草草了事。堂叔堂哥和受邀而来的宾客、村民齐帮忙,才有了祭坟的样子。倒是家里女人,仍然快手勤脚地忙碌在坟南边的火塘做菜饭,和往年一样,只一两个小时就做好了足够三四十人吃的丰盛饭菜。婶姨姐妹和堂妯娌都夸她能干。
父亲和四叔准备张罗献汤饭。姐夫提议说,给男人家照个相。
姐夫拿出相机。这是相机第一次出现在坟山上。用手机照相不算照相,只有用相机照相才算照相,正宗。既然是正宗的,当然是严肃的。于是众亲友宾客严肃配合,立即将嬉笑段子、家长里短、国际传言等等,麻利地捆绑了装进一个蛇皮口袋里,安静下来向后退步,把母亲坟前留出一片空地。
姐夫说,在母亲坟前照。
第一张。男人和家里女人合影。
男人家里女人出现在镜头里。多好的一个女人呀,曾经也是花一朵,卖快餐卖米线挣得一间房子一辆汽车,撑起一个家,却被男人的负情伤了心,以至于脸颊上长出了些许因肝气郁结而生的黄褐斑。男人出现在镜头里。呸,就你这样无所事事一事无成的,还在外面有女人。哪个残废女人呀,蔡明小品说脑残也是残,究竟图你什么!
姐夫一边调整镜头,一边唠叨道,也许就要各飞东西,不知道明年清明节,你们俩还会不会同时站在这里。姐夫的自语,像是发问,像是感叹,像是故意说给男人和男人家里女人听,又像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第二张。男人和两个女儿合影。
大女儿读初三,长着模特身材,比男人高;二女儿读六年级,微胖,比男人壮实。站在中间的男人被两个女儿映衬,猥琐不堪。
姐夫又唠叨道,紧紧抓住你们爸爸,也许以后再不能这样照相喽。
第三张。男人家里女人和两个女儿合影。
姐夫还在唠叨,使劲搂着你们妈妈,也许……唉。
第四张。男人和家里女人、两个女儿合影。
山风驻足,云彩屏息。现场气氛越来越凝重。姐夫不再说话,谁也不说一句话。
第五张。男人和家里女人、两个女儿、老父亲合影。
今年的清明别样滋味,今天的照相别样特殊。这是没有笑容和笑脸的照相。对男人行径早有耳闻的旁观亲友们也暗自叹息。
男人发现姐夫的相机有一只眼睛看着他,母亲坟前有很多只眼睛看着他,母亲坟里也有两只眼睛看着他。
照相结束。献汤饭。祭念。叩首磕头。野炊式吃饭。
收拾东西散场回家。最后一项任务是绕坟运水。男人提着滴水的水壶沿母亲的孤坟缓慢而且沉重地绕了三圈。父亲说,你去把火塘的火浇灭。
众人向北回,男人在反方向背对众人蹲在火塘边清理柴火。家里女人和孩子步履踌躇,有意无意的在等男人。父亲回头望男人,看见男人背影遮挡的火塘上窜起高高的火苗。父亲感到奇怪,喂,叫你灭火怎么反而烧大了火?
父亲不知道,刚才窜起的火苗,是男人烧毁了一式三份,自己已经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
男人用一滴泪浇灭了最后一颗火星子。起身,回头,向家里女人、孩子和父亲追去。
(作于2017年6月16日,1596字符)
编辑 张红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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