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的种子
张红静
选自《泰山文艺》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当我长大后读到李白这句诗，我感觉到这种旷世的孤独感我生来就有了。
幼时我便胆小、寡言，但却有着超常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感悟力。忘了是在几岁的时候，我只记得我去街上玩，回来后发现家里的门锁了。我知道妈妈去地里干活，看我不在家，不得不锁了门。我没有钥匙，于是在街上逛来逛去。
在小学校门口的对面有几间相对雪白和高耸的墙，墙上有高高的从上而下如瀑布般用粉笔列的竖式。我当然还不懂数学上的竖式，但知道那仿佛是什么人算的极为精确的账本。写在墙上，难道是因为省了纸张，还是为了永远地记住？毕竟，谁有那么大一块橡皮擦掉粉笔呢？当然，橡皮只能擦铅笔字的。会是谁把账本写在墙上？我站在那堵墙的旁边，脚下是高高的让人踩结实了的土堆。这是由哪些人的脚把土踩成小山的，大约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孤孤单单的脚踩实了脚下的路？凡是走过这个土堆的人，他们都在想什么？
一个人太无聊了，只好想这些问题。没有人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悠闲，无所事事，除非有另一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地来到我跟前。她是个女孩，是跟我说了很多话之后我才弱弱地意识到的。她的头发很短，衣服也不整洁，只是喜欢不停地说话。她不停地说，我便不停地竖起耳朵听每一个来自她口中每一个字。她太喜欢说了，大概很少有人能有闲工夫听一个小孩子喋喋不休地说她的发现，她的才干和她的聪明的感悟。她会的东西好像很多，她边说边展示。其实她说的什么我并没有用心去领会，我只是闭着嘴在思考。我觉得人一张嘴就停止了思考。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在想我的问题，她从哪里来？她到哪里去啊？我不认识她，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我们明天还见面吗？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
她后来在水洼里捧了一些水过来，和了泥巴捏小人儿。她真是聪明，捏什么像什么。我天生的腼腆，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看。她一个人表演了一个上午，我一个人做了一个上午的哑巴观众。她需要一个听众，我需要一个演员。我没有记她的面孔，也没有再见过她。也许再见了她也不相识。再见了她在另一个喧闹的环境也不会如此默契。
以后看到《西游记》里菩萨变幻成各种人，去帮助唐僧师徒的时候，我便想，有些人真的是菩萨变了来拯救我的。那个小孩，也一定是某位菩萨变幻而成来消除我的孤寂的。
然而，当人生中无数孤寂的时刻接踵而来的时候，会有菩萨变幻成真人来解救我们，解救我吗？我时常对着月亮凝望，望着望着，自己的眼睛越来越短视，月亮开始模糊了。当一个戴上近视镜去看月亮的时候，月亮已经不是那个儿时的月亮了。现在，幼小的女儿会问我，妈妈，为什么我感觉月亮走，我也走呢？我停下来，月亮也停了。这是一个很精确也很模糊的问题。精确地回答应该是物理学上的知识，模糊的问答，我可以用月亮是每个人的月亮来搪塞。我其实更喜欢自己活成一缕月光而不是阳光，活成一弯新月而不是炙热的太阳。
阳光，总是明亮，刺眼的，见不得任何污秽和龌龊。鲁迅先生说：“一个都不能原谅。”而我，一个都不愿意看见。月亮高高在上，你看它一眼，它便温柔回望。一些白天不能发生的事情，其实月亮在晚上都洞悉到了。月亮看到的见不得光的比太阳要更多。月亮选择了沉默，包容。甚至月亮远远在包容之上，它更多地选择了漠视、遗忘、和放下。亿万年以来，月亮用朦胧的目光俯视人间，原谅人类的一切罪恶。人之为人，总是急急忙忙去完成自己想当的人，想做的事。马马虎虎潦潦草草走完短暂的一生。
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写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会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才发的感慨。君不见古人和来者，而月亮却是相对永恒的。人生的更替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是一瞬，千古忧思该惹得月亮苦笑。你觉得你的人生独一无二，无限高贵，在月亮眼里，一切都是朦胧的尘埃。你读不懂月亮的朦胧，便只适合在阳光下的奔跑。静止更能体会生命的意境，人生的真谛。你静下来品味的时候，生命才真正属于你。你感觉你的的生命的附加值已经很多了，越多越有安全感，而你依然为争取更多的附加值而奔波忙碌，一直不愿休息。等你被重重的附加值所累，你也就躺下来永远安息。奔跑的人生总是活在物质里，这就是人生的真谛吗？哪怕有一刻的闲暇停下来，握住爱人的手，四目相对，折射出月光，也不枉生命长河中停驻了一段的时间。因为这段时间，月亮曾经专为你照耀，专为你遮挡。月亮照见了千百年来人类的孤独和奔跑，慈爱的眼神里满是容纳，满是顿悟。它用朦胧净化人类，激起人类的顿悟，一代一代的人啊，在月亮的眼皮底下消失，重现，再消失，再重现，一直有了像你我一样的生在当世的人。
月亮用独一无二的自己昭示了每个人的孤独。而人类是群居的高级动物，容不下孤独。他们生活在一起，相互爱慕，相互攀比，相互敌视，甚至相互残杀和侵略。他们想占有更多的金钱、名利、感情，让占有欲充斥空寂的躯壳。所以有的人在幻想有灵魂的存在，因为他们认为人总有不灭的东西。月亮会笑话我们的，连月亮自己在若干年后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何况你小小的人类中的一个肉身？
李白把孤独写到极致的诗句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人，影和月亮瞬间完成了天地之间的大孤寂，整个宇宙都是伟大的静默，在运动中的无限的宁静。宇宙之浩瀚，天地之辽阔，人在其间，何其渺渺而不自知。
月亮洒下的不是光，是朦胧的种子。万千种子将人间环绕和包围。月亮用它的无处不在的目光的种子将人类洞见，又抹掉它所不愿意看见的，它高高在上。小小的我，也灌满了孤独，有月亮的晚上，陪它走一程，踩实了那些种子的微粒。
编辑 张红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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