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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甘茂华|巴人之河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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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人之河十章

土家人的祖先是巴人。土家族的母亲河是清江。毫无疑问,清江属于巴人之河。
1994年夏天,我沿着故乡的山地,寻觅清江。我的汗水摔在岩板上发出叭叭的响声,霎时又溅起一串串烟气。我的身影随着公路盘岭绕山,有时又宛若一只老鹰钻进云雾深处。
在鄂西南的清江源头,我回过头,向莽莽苍苍的东北面遥望。秦岭的大巴山脉,苗岭的武陵山脉,把我的故乡紧紧拥抱。
那绵延起伏的山脊线,犹如不息的海潮;那耸立云天的悬崖绝壁,像层层叠叠的帆;我的故乡变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只船,永恒地漂流着。唯有一道亮色,或者说一道闪电,劈开苍凉山地,穿越阴霾岁月,如奔腾的壮歌、飘逸的银线,在世界上流淌了千千万万个春秋。
这,就是清江,我朝思暮想的巴人之河。
你知不知道有一条长河叫清江?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叫清爽?你知不知道有一个民族叫土家族?你知不知道有一首民歌叫龙船调?我唱着这首自编的歌曲登上山顶。当时,我的心境豁然开朗。齐岳山和福宝山对峙而形成一个大写的“人”字,从这巨人的交叉点上便诞生了巴人之河。清爽的感觉不但来自这条河流本身的颜色,而且来自我的顿悟中,我清晰地悟到了巴人的来龙去脉。我因此而放歌而忘乎所以,甚至把民歌调子唱成了摇滚歌曲。
后来,我在长阳县境内的武落钟离山,冒着蒙蒙细雨寻找巴人最早居住的赤黑二穴时,这种感觉更加明确。我看见土家族作家孙健忠刻在洞壁上的题词“寻根到此”时,心灵受到震撼而战栗不止。赤穴的门牌上,那幅“清江永育民族魂,赤穴长留廪君魄”的对联,使我感受到白虎图腾的庄严与力量。
是的,我深信,清江真正是巴人之河。

鄂西南是一方神奇的水土,一部神话,一张古朴的陶雕面具。这方水土充满了土家苗家的奋斗与追求、梦想与憧憬。这方水土回荡着山的情欲、山的呼唤和山的旋律。
历史学家或民族学家眼中,由此寻觅到几千年前消失在长江三峡黄金洞里、尚武喜舞的巴人的悬棺铜剑;作家或艺术家,在此倾听到传说中生长在土司山寨里、原汁原汤的土里巴人的情歌巫歌;便又有哲人怀着淡淡的忧伤,来此寻找精神的乐园,感叹:适彼乐土!
土著们则说鄂西南是老区、边区、少数民族地区、屙屎不长蛆的穷山区,山外人何必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湘西因了作家沈从文和画家黄永玉,知名度远播海外。鄂西南呢,平常的日子云遮雾罩,尤其梅季淫雨漫漫,那巴文化之谜藏于云雾山中或土家人吊脚楼上,恐怕仍然是有待破译的密码吧?
但,无论如何,终于在这方水土上,崛起了我们山一样的民族同时也沉淀着山的魂魄、山的感情、山的生命历程。
清江昼夜兼程带着山的命运流向未来。
向王天子一支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声音高,洪水涨,声音低,洪水落。牛角弯,弯牛角,吹成一条弯弯拐拐的清江河。于是,清江流淌着土家族先民开疆辟土的史诗。老辈子们沿清江流域迁徙入川,就在鄂西南的大山里耕云播雨、繁衍生息。于是,从此大山就有了永恒的生命力,从此这方水土就属于开拓者自强不息的领地。
那天,我站在海拔1600米的石板岭极目远眺。山涌来,云涌来,水涌来,火涌来,风涌来,雨涌来,太阳涌来,月亮涌来……群山围屏的鄂西南,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一位雕塑家说得好:那里面有纯真、朴实、有我、无我、有亘古的东西——宇宙精神。

巴人之河,流动的历史的轨迹……地质工作者把清江源头定在龙洞沟。可是有位年逾古稀的苗族老汉点燃烟锅后直摇头:“不是,真正的源头在齐岳山那边的檀香洞。我还是孩子时,大人们从檀香洞倒谷糠进去,三天后在龙洞看见了糠壳出来。”
清江源头何处寻?我关心的不是龙洞沟或者檀香洞,我关心的是鄂西南的历史。
黄铜水烟袋大概还闪耀在花甲老人的怀抱里,若要他们摆龙门阵,则多是民国演义。
那时,日本人刺刀明晃晃的,逼得武汉、沙市、宜昌相继沦陷,把个湖北的临时省会逼到恩施的山旮旯里。一条乌梢蛇似的公路,从长江边抬头,偷偷地吐着信子爬进山来。军用的美国吉普和烧木炭的卡车,就连夜开进了山城的青石板街上。那些操汉腔、京腔和其他腔的陌生人,便统统躲在吊脚楼里吃腊肉、喝包谷酒、搂着白白嫩嫩的山妹子睡觉。路边,躺着惨遭轮奸而死的孕妇,隆起的肚子还在突突跳动。窄窄屋檐下,挂起青天白日狗牙旗,办起商行、钱庄、当铺、货栈、烟馆、妓院、澡堂子、中西诊所,红红绿绿地,装饰了山城的畸形繁荣。那些高鼻子蓝眼睛修建的天主教堂福婴堂和窑湾医院,巍巍耸耸的灿烂辉煌。传说洋人喝童男童女的脑髓补身子,传说新中国成立后在福婴堂地下室竟发现了一百多具无头童尸。
也许这是野史,也许这是地方志。难道巴人之河真是一个神秘的内涵、深邃的谜么?
其实《水经注》早有记载:“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其澄清,因名清江。”
据说清江上游一带曾是鄂西南的林海。新中国成立初期,抱粗的大树比比皆是。那时,上游有许多老虎出没,有个叫汪营的地方曾经组织过上千人打老虎。新中国成立初期在这里工作过的数届县委书记,离开利川时几乎都带走过一件虎皮大衣。以后树伐光了,风景如画的清江逐渐暴露在荒山秃崖之间。清江渐渐不清了。
也许这是传闻,也许这是新史记。难道巴人之河就这样甘于寂寞、甘于被污染吗?

我的山坳上的家乡,开门见山,出门登山,生生死死离不开山。那些刀劈斧削般的山,那些历史的线条与轮廓,那些虎踞龙盘的雕塑,那些从生命深处喷射出来的痛苦与欢乐,如同神奇的巨手在苍穹中将一轮太阳托起。
我想,山的雷鸣电闪,山的狂风暴雨,山的悬崖瀑布,山的呐喊挣扎,乃至整个民族的历史波澜,全部激荡在山的怀抱中。谁说山无灵性?大山确实具有生命的真实,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坚韧,生命的厚重,生命的灵魂。
清江使我的家乡走上繁荣之路,使恩施山地滋润得风光旖旎。殷商以前,恩施不过是古代巴人繁衍生存的“巴方小邦”,最古老的名字叫“夷城”。由于它东临荆湖,西抵巴蜀,近瞰巫峡,远控夜郎,是楚蜀咽喉之会,荆彝联络之区,为南国要害之地,故凭借一条清江越变越美、越来越引起世人瞩目。
许多游客沿着长江到达巴东再进入恩施。
有一次,我在巴东港下船上岸。巫山云雨际会于此,这弹丸之地堪称鄂西南的门户。
北宋时,寇准在巴东当过“县太爷”,他做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当地在很大程度上处于游牧状态,尚未形成耕作习惯,所以寇准下命令搜集了许多农具,无偿送给群众,实行“劝耕”,使农耕得以逐步推广。为纪念这个活动,后人修建了“劝耕亭”,还把这件事写进巴东的地方志。
当我从长江边沿着几百级石梯爬上巴东县城时,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故事属于我的祖先,属于我的民族的灵感,属于巴人。
一位农民扛着大肚子背篓拦住我,要帮我背行李,背到汽车站只要一块钱。我欣然同意,不是因为旅途劳累和价格便宜,而是因为我从这位年轻山汉身上,看见闭塞落后的鄂西南农村,早已跨越了劝农从耕的阶段。
那个大肚子背篓,那个以白虎为图腾的巴人后裔,它将展示的底蕴和意境究竟是什么?
那山鸣谷应的铜唢呐,穿过坎坎坷坷的岁月,莫非永远是沟通心灵的渠道?

鄂西南境内有大小河流六十余条,还有数不清的山泉山溪。条条山泉都汇入清江,条条山溪都清澈透明。那青石板铺成的山路,那脖铃叮当响的牛群,那贴着鱼鳞状黑瓦袅袅升起的炊烟,那在小河里洗衣的妹子,构成一幅典型的山地风景。忽然传来一串笑声,那群山妹子便倏地精灵似的跳开了,河面上漾起美丽的涟漪。大山在倾听河岸上银铃般的嬉笑。
山里女人在这里洗衣服兼洗身子。河滩上晒满了鲜鲜艳艳的衣服。洗一会儿,歇一会儿,在一起咬耳朵,在一起晒太阳,眼望着被群山挤细了的天空,生出许多埋怨和自慰。所有的腿和胳膊都是白净的丰满的,使男人的呼吸变得粗重,连河水也变得浮躁起来。
说起山里女人的爱情,是那样热烈而又明快,单纯而又丰富,简单而又复杂,大胆而又含蓄。一首民歌的叙事,包含着多少生活的辩证法!柑子树,柑子叶,柑子好吃树上结。日里跟着干哥走,夜里跟着干妹歇,干哥干妹离不得。土家如此,苗家亦如此。
苗家对火的图腾,便源于先民的“在火中永生”。苗山的火,既是粗犷的又是优美的,既是骚动的又是宁静的,既是痛苦的又是欢乐的,既是腾腾烈烈的又是缠缠绵绵的。它属于爱情,属于生命,属于我和你,属于长河浪花。
我和你点燃了山火,你用火点燃了我。从此我有了火的感情,从此我有了火的性格。那么,要爱就爱得和谐质朴,要爱就爱得如火如荼,要爱就爱得大痛苦大欢乐。我理解,这就是生命的归宿和起点,这就是漂流在巴人之河上的鸳鸯船。
每逢月夜,山寨的小伙子吹起木叶,长悠悠的旋律在倾吐心事。姑娘们吹起咚咚喹,竹叶般的清芬在传递相思。吹得来就拢来,吹不来就散伙。山里人的表达方式,就是这样简洁明晰。当然,一旦爱了,爱就爱个痴爱就爱个死,爱就爱个恩恩爱爱过日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有历史的遗传基因。当年土家族祖先廪君带领巴人溯江来到盐池。盐女要与廪君成婚被拒绝后,化为飞虫遮天蔽日。廪君只好跪射盐女,盐女悲伤而逝,泪水化做温泉,不停地朝清江流去。
长阳县盐池村的温泉至今仍在。资料记载:温泉近地居人,不另制浴盆,不另备浴水。男浴于沟内近山之地,妇女浴于沟外近河之地。然妇女浴于夜,炷香为标,习惯自然,无有诽笑者。所以这里结了婚的媳妇胆子大,光着身子都敢洗。真所谓长江风情映照古今巴人,滚滚波涛流唱人间情歌。清江,好清好清也。

也许是水滋润着山,山衬托着水,土家苗家的赶山围猎,才这样古朴独特而富有情趣。来来来,我们上山去!喝一碗罐罐茶,再往山上爬。山上的树大,山上的风大,山上的野猪大。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打猎的好日子。山地的岩石层层叠叠,山地的小路曲曲弯弯,山地的太阳片片红霞,山地的猎手威威武武。山地的头帕长长的,山地的米酒甜甜的,山地的杜鹃花红艳艳的。于是,我们终于明白,勇敢的猎手为什么又被姑娘的爱心所猎?苍莽的山地为什么又是一个独特的生命世界?
赶山哟——哦呵呵!打猎哟——哦呵呵!
这喊山的声音,悠长悠长,伴随着山中的日月长,从白昼融入山谷的黑夜中。
吊脚楼的夜晚,火塘熊熊,火光闪闪,宛如安谧的梦境。长长的吊钩挂着弯角似的红辣椒,种辣椒的女人抱着婴儿,轻轻绕着红红燃烧的火塘。她吟哦着:夫啊,儿啊,心肝啊,宝贝啊!这就是一个山里女人的全部激情全部温柔全部敏感全部细腻全部战栗。男人把女人抱在怀里摇来荡去,又躺在火塘边用脚把女人和婴儿托起来、放下来。他吟哦着:妻啊,儿啊,心肝啊,宝贝啊!这是一个温馨的角落,温馨得令人心醉。美丽、明朗而又深沉的火塘之夜。远处传来狗叫声、蛙鸣声、推磨声、娃娃撒尿声,还有一支朴素的富有哲理的山谣:要吃饭就要挖土,要吃肉就要喂肥猪,要穿衣就要种棉花,吃穿哪一桩也不差。
明白如水而又意蕴丰富的民歌,带着祖先梦幻的色彩,随风潜入夜,令人思索和震撼。哦,鄂西南的民歌从古至今就是巴人及其后裔的生存的艺术!
生活有沉重也有轻松,正如巴人之河,有曲曲折折深深浅浅,也有潇潇洒洒自自在在。

清江流域的诗人们喜欢浪漫主义的夸张和现代人的思维意象,这大概与生于斯长于斯的大诗人屈原有关。他们说,男人的头颅是山,女人的胸脯是山,男人和女人的儿子,是扯着山歌搂着山风烧一把山火酿成的。又说,山中的苦楝树,皮苦子苦却依然开花,苦根依然在抓住苦石苦土。不信吗?且以巴人最有代表性的民俗“哭嫁与跳丧”来作一比较。
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哭嫁歌是土家妹子心上的歌,跳丧舞是土家男人生命的舞。关于生命,我该用怎样的色彩来描绘你,我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歌赞你?
一边是白色,一边是红色;一边是死亡,一边是生存;一边是哭着来,一边是笑着去;一边是在丧鼓中跳得如痴如醉的汉子,一边是在唢呐中舞得如歌如泣的嫁娘。
这难道不是生命的轮回、生命的自然流程?这难道不是人生的必由之路、人生的纷繁与丰富?唱歌的妹子们,唱起来吧!跳丧的老倌子们,跳起来吧!无论是播种,无论是收获,无论是结婚,无论是生育,生命的步履总是那么富有节奏,生命的轮回总是那么饱含甘苦。
有人说:正是死的喧腾振奋着生的意义。听那跳丧的尾音:呢——跳撒忧儿嗬呢——,这很可能就是人类生命透露的神秘的语言符号。
我们再以巴人最古老的风俗毛古斯作一探索,看看巴人之河是怎样源远流长的。
难道是金色的太阳?难道是银色的月亮?只有太阳和月亮在一起,山地才显得这般热烈,这般辉煌!清江才显得这般澄净,这般清爽!少女们灵巧的脚步从山地上一闪而过,茫茫山地便延伸着欢乐。那一簇簇宛若稻草人的欢歌狂舞,踏响了山地金色的姻缘。
毛古斯毛谷斯!你本是土家人性崇拜的风俗,难道还是风调雨顺、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的象征?哦,稻草人舞蹈者,快些再快些!让那些流动的太阳和月亮使人世中每一瞬间变成永恒。让巴人祖先们鲜红的热血和美好和理想融为一体,沿着清江奔流、奔流,流向遥远。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清江南岸的长阳县钟家湾“长阳人”化石洞,它是人类文明开拓者的象征。那是1956年,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所贾兰坡教授在钟家湾考察时,仔细看了看在当地挖出的一枚古人类臼齿,突然放声大笑:“真是一枚古人类的臼齿。就叫它'长阳人’吧!”贾兰坡教授为何敞怀一笑?因为这说明十多万年以前清江流域就有了人类,不仅给长江以南动物群增加了新的种属,也为地层的划分提供了新的证据。
长阳人就是远古的巴人吗?就是唱哭嫁歌、跳撒尔嗬、表演毛古斯的巴人吗?在我看来,长阳人是不是巴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阳人毕竟生活在清江流域,毕竟是我们以前的老祖先!

当你在秋天的夜晚,遥望天空,那儿挂着一轮冰雕般的玉盘。月光照着碧绿的水潭。一群苗家姑娘围着水潭弹琴歌舞。她们把月亮从潭里捞起来,把它掰成两头尖尖的小船,把它铸成一把银锁挂在圆润的脖子上,从此便把一脉心泉锁在了身边。你对此感觉如何?
可惜我不是在秋天去寻觅清江的,我在火辣辣的夏天遨游了巴人之河。我没有看见三月三的土家妹子,也没有看见月光叮咚的苗家姑娘,我看见的是父老乡亲们在摆手堂前的场坝上,成群结队地跳起了欢快的摆手舞。
他们把晶亮的汗水甩成珍珠,把浓郁的豪情摆成诗篇,摆手,颤腿,转身,歌唱,说不完的岁月沧桑。仿佛站在清江的船头,一扬手,把结实的渔网甩成了圆月,把平凡的生活摆成了繁星,此舞何等神奇!我跟着他们跳起来,摆手,颤腿,转身,歌唱,一会儿就学会了。这很可能得益于我是喝清江水长大的土著。
是的,是清江创造了璀璨的巴文化。生息在清江流域的土家族及其祖先巴人,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勤劳善良、刚悍勇猛、能歌善舞的民族。我回忆这个夏天的经历,从清江探源、赤穴寻根、赶山围猎、火塘消夜直到欣赏并参与那形形色色的民俗风情,诸如哭嫁、跳丧、毛古斯、摆手之类,我沿着巴人之河度过了若干世纪。清江的光辉将照亮我的整个人生旅程。

你知道清江归根到底从哪里来吗?长江靠冰川和雪山供应水源,使它成为世界第三大名河。那么,清江靠什么使自己成为长江中游南岸的较大支流呢?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很久很久以前,太阳像爆裂的火山,蘸着人类殷红的血,撕着山峰的骨骼,将一片原来丰沃的土地烤得枯焦如炭、支离破碎。山民们在血污中死去活来。焦渴的土地凄凉地呼唤。人们只好拜苍天。到处是孤魂般的人影,鄂西南的大山深谷中一片荒凉。
土家有个长发女。她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又长又亮。在那个苦难的季节,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只要和山地一接触,就能变成哗啦哗啦的流水。她在群山环抱的谷底,静静地聆听那条长河流动的声音。
但是,太阳警告她:如果她将长发变成长河,她将失去生命,变成一堆石头。长发女凭着自己对山地的真诚和执著,决意为人类的幸福献身。于是,太阳施放烈火,与长发女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她像火中的凤凰。
终于,她毅然割断长发抛向山谷,引出了一条清澈明亮、流动不息的长河。而她自己,则化做一尊石雕,在广袤和永恒的山地,她寻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这个民间故事告诉我们,八百里清江是土家长发女生命的化身。它使人想起一个作家的话:如果创造一切的不是上帝,那就是女人。那个土家长发女变成石雕,也许从那时起就一直静静地俯瞰着这条长河的抑扬起伏变迁。
她欣喜地看到,千千万万水电建设者踏遍青山,走遍河川,像她一样拼搏和奉献,使大地变得绚烂多彩。在清江梯级开发后,古镇资丘从版图上抹去了。它的新居桃山已经崛起。隔河岩水利枢纽工程已经建成发电。轮船可以直航到长阳与巴东交界的渔峡口镇。再过数年,等高坝洲和水布垭两个梯级都建成了,清江将成为深水航道,三百吨客轮可从恩施驶入长江。巴人之河真乃一派佳丽灵淑之气!在苗家土家山寨,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灯火。从水电工人手中,牵出了一条又一条长河。
她也许会思索:其实,历史本身就是一条长河。它是无数的献身者前仆后继,用生命开拓的激流。长河将永远奔腾,最后进入永恒的大海。唱给长河的恋歌就是献给奉献者的颂歌。
难怪在清江流域至今还能看到两条辫子又粗又长的山妹子。

清江在宜都市的陆城镇汇入长江。那天清早,我就站在陆城的清江大桥上,尽情欣赏清江与长江交汇处一清一浊的壮丽景观。我的思绪追溯历史,遐想未来,内心涨起激情。巴人之河从隔河岩水利枢纽工程一声炮响开始,就纳入了现代化建设的河道,就踏上了民族振兴的征途,就将成为鄂西南山区土家苗家儿女富裕兴旺繁荣发达的码头、新的摆手堂!
我曾经读过一位叫高建群的作家写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他对于陕北的地域大文化中隐藏的许多大奥秘的深刻剖析,令我震动和心服。我自然无意于把巴人文化和陕北文化作联想或类比,过去了的历史就让它过去,谁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凭吊岁月。我只是因为这部小说而启迪我认识到巴人之河的美丽与深刻,才情不自禁地沿着清江作了一次夏季之旅。
我后来常常想起的不是利川的腾龙洞,不是恩施的落仙洞,不是巴东的无源洞,而是长阳的赤黑二洞,而是宜昌的三游洞、宜黄高速公路、三峡大坝和三峡国际机场,而是由东西向的长江、南北向的枝柳铁路构成的宜都“金三角”景观,以及,雄赳赳的跳丧舞,赤裸裸的山地情歌,火爆爆的锣鼓唢呐,廪君式的山汉和盐神式的妹子,还有土家长发女,她的黑头发飘起来啊飘起来!
因此,我的这篇散文必须把鄂西南清江流域的巴人风情像大写意中国画那样泼洒笔触,旨在表现巴人之河的流动过程。巴人之河是一个民族的生命链条,永恒滋养我的生命,滋养我的民族像山一样崛起。

作者简介:甘茂华,土家族,籍贯湖北恩施,定居湖北宜昌。知名散文家、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散文网特邀作家。历任湖北作协理事,湖北流行音乐艺委会理事,宜昌市炎黄文化研究会理事,宜昌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已出版小说、散文等各类文学著作16部,获得湖北文学奖、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全国冰心散文奖、文化部群星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重要奖项。有作品收入大学声乐教材和中学语文乡土教材,《三峡文学史》列有专节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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