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喜爱的这个能和生命产生共鸣的物件，早年叫广播，后来叫收音机，也有叫“半导体”或“无线电”的，现在和互联网黏在一起，人们大都习惯称音频。无论技术再怎么发展，手段再怎么延伸，其实基本功能就一条：用耳朵听声音。沿着记忆的小路往回走，回到了57年前的故乡。那是我上初中第三年的1965年，家乡沿河村迎来了一件破天荒的大喜事：家家户户进门的那间正屋的屋檐下、门头上，都由公家掏钱安装了一个“小广播”，清早、晌午、晚上，一到时间就响开了，男人女人们或站或坐或蹲围在院子里听“稀罕”，外面的世界从此就从这个用木头制作，用红油漆涂色，正面镂空刻着五角星图案的匣子传进来了，大队、公社、县上、区上、全国甚至是全世界的小情大事，识字不识字的庄户人，都能通过它了解个八九不离十。眼瞅着一家又一家都装上了小广播，我家却左等右盼不见动静。黄昏时分，夕阳慢慢钻进山窝，接踵而来的漆黑覆盖了整个村庄，人们踏着暮色，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地里劳作归来，开始边吃晚饭边听广播，享受着现代科技带来的欢乐。而我们全家人仍围坐在冒着刺鼻烟味的煤油灯下发呆，只有我妈还像往常一样借助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纳着她手中的千层鞋底。看到家里不太懂事的娃娃天天钻着空子跑去邻居家听广播，我妈实在憋不住了，便去问队长。得到的答复是：货源不足，要先尽着贫下中农安，你家是上中农成分，最终能不能安上，只能听天由命了。人的灵感往往来自不经意的突发奇想。我的一个突发奇想，让全家人盼听广播的渴望有了转机。不过，“突发奇想”的整个过程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进行。舅舅当年在大队喂马，大队部自然是我常来常往的地方。一天，我偶然间在马厩旁没上锁的杂物房里发现了一部废弃的摇把子电话机，便躲开旁人的耳目拆下了听筒里的小喇叭，顺手牵羊拿回家后，又趁人不注意用细铁丝与距离最近的广播专线相连接。小喇叭响了，为了怕别人发现，全家人只能关起门来秘密听，声音虽然微弱的像猫叫，但把它放在一个大搪瓷茶缸里扩音后，也能凑合着听。我的“突发奇想”虽然不太光彩，但却给全家人的漫漫长夜带来一丝光亮。我家名正言顺、大大方方听上由公家安装的小广播，是过了大约3个月以后的事。一朵野花虽然渺小，但是对于蜂蝶来说却是一个天堂。只有碗口大小的门头喇叭，让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一下把个地球给听小了，茶余饭后仿佛换了个活法，精神生活和娱乐方式向着文明进步迈进了一大截，往日寂寞封闭、死气沉沉的农家院落不时飘荡着欢声笑语和悠扬歌声。尤为高兴的是娃娃，他们虽然听不来个啥，但“戏匣子”只要一唱歌，就满院子地蹦跳，欢实的很。当年乡亲们编的一句顺口溜，到现在我也没有忘记：广播新闻多，说书又唱歌，天天听故事，靠它来取乐。后来我才明白，农村雨后春笋般兴起的小广播，是毛泽东在当时的人民日报上发出号召之后，全国各地闻风而动的结果。小广播的安装原理很简单：两根细铁丝，一根与外界引入的专线连接，另一根与插在地下的粗铁丝连接，形成“回路”。地下的粗铁丝要时不时浇上些加盐的水，保持湿润，如果干了，小广播发出的声音就小了，甚至听不见了。接触到初中物理课的电学知识后，才知道还有一种更神奇的广播，不用拉线，通过无线电波就能传送声音，别名叫无线电、半导体、收音机。对我来说，收音机一直是理想中的一个尤物，连亲眼目睹它“芳容”的机会都很少。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同学在县城南街的五金商店闲逛，巧遇县委焦思俊书记在选购收音机，焦书记曾经来学校作过报告，我们把他盯下了，于是便凑到跟前开眼界：只见一架刚打开包装的半导体收音机，装上电池，拉开天线，立马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听上去跟乡下的小广播完全是两种感觉。这次一饱眼福、一饱耳福后，我更向往收音机了！不知道从啥时候起，学校高年级的一些同学，开始自已动手安装收音机，掀起了一股风，从构造单一的矿石机到晶体管二管机、三管机，都陆续在校园诞生了，业余爱好者相互交流，相互切磋，相互欣赏，比谁的机子样子精致巧妙，比谁的机子音质优美动听。也许是与物理课联系紧密，老师对这种现象既不倡导，也不干涉。我的手也痒痒开了，屁股坐不住了，上课走心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整天琢磨着怎么也能安装个收音机。矿石机基本上没什么技术含量，它不使用电源，电路里只有一个半导体元件，一个可变电容器，一个耳机和自己用漆包线缠绕的一个线圈，连接室外天线和地线，就可以收听无线电广播了。那就先鼓捣个矿石机吧。矿石机虽然是所有无线电接收设备里最简单的一种，但也不少花钱，仅外购元器件至少要花费10元。我每月的伙食费9元，其中7元是学校助学金，要拿出10多元干这个我妈事后认为是“无二由”（当地方言：不务正业）的事，资金肯定是没有来源的，要想干成，钱只能从牙缝里抠，用委屈肚子换取爱好的愉悦。一个学期下来，我总算攒够了10多元钱，买回几个元器件后，很快组装了一架矿石机，假期回到乡下，用自备的木杆在房顶上架设起大约3米高的门字形天线，当天晚上就清晰地收听到了广播电台播放的节目，我一晩上耳机子没离耳朵，直听到进入梦乡。事后我妈好一顿盘问，问花了多少钱，问钱是从哪里来的，我编造了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瞎话搪塞，死活没敢说出实情。要不然，非挨一顿暴打不可。让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我的这一“发明创造”，几乎给家人带来空前的灾难。从1963年至1966年在农村开展的“四清”运动后期，有一场补划地主、富农成分的分项运动，三榜公布定案。我家土改时划定的成分是上中农，离地主富农仅一步之遥，自然是漏划地主富农的主要对象，前两榜已经“榜上有名”。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贫协代表方彦华发现了我家房顶上高高矗立的矿石收音机天线，一口咬定我家有国民党特务，扬言一定要在最后一榜时把我家成分“提拔”为富农。谢天谢地。“四清”工作队刘队长，不仅政策水平高，而且学问也不低，据说还是个大学毕业生。他带领贫协代表实地察看并收听后，当场宣布我的矿石收音机的合法性，并在随后实事求是地调查了我们的家庭成分，最终维持“上中农”不变。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畸形年代，如果遇上一个糊涂虫的工作队长，我家的结局就不好说了。虽然有惊无险，我家躲过了一劫，但一向胆小怕事，一直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我母亲， 还是逼着我拆除了惹是生非的矿石收音机室外天线。弄了个矿石机，雕虫小技而已，真正亮本事、耍技术的，是要实打实地搞出一台像模像样的晶体管二管机来。二管机光需要花大价钱购买的关键元器件就有：磁棒、喇叭、变压器、二极管、三极管、双联可变电容器等，加上电阻、电容等一些小零件，少说也得投入25到30元的“巨资”，这对一个主要靠助学金支持学业的农家子弟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高中一年级的十几个男生，不知道通过啥关系承揽了为学校几十间学生宿舍上房泥的活，说是一个月的工期。承头的王尚荣，正好和我是一个大队的同乡，我软磨硬泡哀求，他最终答应了我的加入。我们起早摸黑干了一个多月，完工后一结账，我分了39元。天哪！在那个1块钱就是婚事大礼、1毛钱就是最重的过年压岁钱的年代，一次就装进腰包39元，而且是平生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所得，我感觉自己走路脚下都生风了，如果这个时候一头栽倒死了，你不用找原因，那一定是高兴死的。有钱了，腰杆子硬了，底气足了，我开始实施自己的“宏图伟业”：开列了一个单子，一次性买回全部元器件；用一块三合板、四块小木板精雕细刻了一个正面如小学生课本大小的收音机外壳；没有电烙铁，只能用螺丝按照线路图把全部元器件连接起来⋯⋯记不清折腾了多少天，自制的收音机终于问世了，我像过节似的自娱自乐，等待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收音机一次性试机成功，从喇叭里传出的广播电台播放的新闻、歌曲和样板戏等节目，声音清脆、圆润、宏亮，效果要比门头小广播好得多。当天，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美美气气听了一晚上的“新鲜”，一直到了十一二点。我的这一“杰作”，如果一直保存到现在，一定是一件“文物”，记忆里，我妈曾经用它的外壳存放针头线脑，可惜随着岁月的流逝，壳子、“瓤子”都不见了踪影。我真正拥有第一台正经八百由专业制造厂家生产的收音机，是到了1975年底参加工作后第七个年头的事，而且还买了个“二手货”。我至今难忘，一位马姓老兄的“小上海”牌五灯电子管交流收音机要出手，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75元成交。如果要买一台新的，我当时月工资只有44.46元，还是有点吃力的。电子管收音机皮实，只要外观没有碰着磕着的痕迹，新机子旧机子一样听。抱回家后，我每天不管它有灰尘没灰尘是一顿擦，苍蝇落到上面都会被滑倒。翻过年的1976年，中国震惊世界的重大新闻事件接连发生，先是周恩来总理逝世，后是朱德委员长逝世，紧接着唐山发生7.8级大地震，9月9日毛泽东主席又与世长辞，10月6日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我的这台“小上海”可派上了大用场：在山大沟深的贺兰山腹地，当天的报纸几天后才能看到，在第一时间了解国家发生的这些大事，多亏买了这台收音机。“小上海”多少年都没发生过故障，后来使命完成了，作为老物件进了我家的“博物馆”，平时想起来了，我总会抱出来通上电烧一烧，听一听，怕受潮。银波锦匣伴床头，调谐轻转历全球。收音机陪伴我度过了一生中零零碎碎的时光，日常生活须臾不可离，边干家务边听，边散步边听，晚上入睡前听，早晨懒床时听，吃饭时听，静坐时听，听新闻、听音乐、听歌曲、听戏剧、听小说、听诗歌、听评书、听历史，内容无所不包，节目无所不及，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知识宝库。因为对收音机情之所钟，在家庭经济条件好转后，只要一逛商场看到日新月异、突飞猛进的收音机新技术，层出不穷、眼花缭乱的收音机新机型，总忍不住要下手买，使用功能似乎退居次要位置，收藏成为新的需求了。迄今为止，我的各种类型的收音机，算上用坏扔掉的、收藏的、正在使用的，电子管的、晶体管的、集成电路的、调频调幅的，红灯、上海、熊猫、春雷、索尼、德生、山进、飞利浦等品牌的，我都有，自己买的加上别人送的，说30台是只少不多。互联网时代，全媒体时代，智能手机时代，舆论生态、媒体格局、传播方式发生了深刻变化，收音机只能收听广播节目的单一功能，已经被人们早晚不离手的智能手机所取代，轻便易携带的手机不仅可以同步收听国家台、地方台、网络台的几百套广播节目，而且还能通过专业平台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收听、反复返回收听铺天盖地、浩如烟海的音频节目，正如一句流行语所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从手机上听不到的。在新的视听环境下，收音机吃不开了，渐渐被⼈们遗忘了。我各式各样往日爱不释手的“半导体”，绝大部分进了家庭“博物馆”，成了永久的收藏品。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烙印。门头小广播，自制的土收音机，琳琅满目的“洋”收音机，在不经意中悄然离去，无声无息的成为过去，在回不去的岁月里，都留下令人难以忘怀的历史印记。
作者简介： 杨兆海，男，汉族，1950年出生，宁夏平罗人，曾任宁夏日报总编辑、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协常委兼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宁夏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高级编辑，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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