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
姑父去世以后，姑母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两间低矮狭窄的板房阴暗潮湿，一股浓重的浊气充塞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姑父的影子好像无所不在。我们担心姑姑睹物思情，难以走出失去姑父的悲伤情境，一连陪了她几个夜晚。那些天里，我们眼见姑母坐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灯光无法照到的地方，直到我们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姑姑跟前，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一声：姑，吃饭了。沉侵在寂寞和悲伤中的姑姑方才扭过头，机械地把简单的饭菜吃下去，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仍然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一副凄然呆板的神情。
姑姑的悲伤让我们难以释怀，更让我们担心。在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我们听不见夜的任何声音，世界好像走进了无声的墓地，连我们的呼吸都显得更加局促和压抑。
终于有一天，姑从低矮的板房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在辉煌的阳光里显得憔悴和苍白，虽然步态有点蹒跚和紊乱，但是干枯的眼睛泛起了一丝亮色，在那个春日温暖的早晨，姑姑僵硬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松软起来，我们甚至听到她体内一种灵魂的躁动。
看着天空自南向北飞过的大雁，感觉耳边一阵阵抹过的暖风，我们惊异于姑姑的变化，在漫长寒冷的冬夜过去之后，姑姑内心郁结的悲哀和痛苦终于化解，这是我们希望期冀的事情，在失去姑父的悲伤日子里，我们第一次在姑姑面前显露了内心的欣喜和舒贴。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春日，姑姑和我们第一次有了饥饿和困倦的感觉。不知道谁提议，我们包一顿韭菜饺子吧。这个英明的提议很快得到姑姑和大伙的赞同，我们跃跃欲试，有的去厨房拿闲置很久的面盆，有的干脆把案板搬到院子中的暖阳里，姑姑甚至要一个人到村外的菜地里去剜韭菜。看着我们惴惴不安的眼神，姑姑一脸坦然，一遍又一遍用轻松温软的语气化解我们的揣测，那种坚定执着的神态，让我们再也无法怀疑她的能力。
姑姑亢奋稳健的步态，终于使我们放心了。
姑父是在隔年秋天检查出身体上的绝症的，我们除了在顽症面前表现出的一筹莫展的无奈，更多的是担心姑姑的承受力，为了缓解姑父的痛苦和绝望神情，我们有意向姑姑隐瞒了姑父的病情，当化疗之后姑父一头浓密的花发全部掉完，谁也不能再向姑姑隐瞒实情的时候，姑姑开始一次又一次向医院跑，她几乎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她和姑父的一幢不错的房子，当姑姑把一次次筹措到的钱慷慨的放在医生面前的时候，我们泪流满面，那一刻，我们从姑姑殷切祈求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个老人对生命的尊重和眷恋，我们常常在无能为力的医生面前痛哭流涕，为姑父，更为姑姑。
我们还是不放心姑姑，沿着一条布满杂草的小径去接姑姑。姑父病重以后，我们在姑姑的菜园子里栽种了一些韭菜。当时天空飘着不太密集的雪花，寒冷并没有使我们失去对姑姑的牵挂，我们像哄孩子一样把姑姑骗到离家不远的菜园子，把一根根带着鲜土的韭菜苗栽在冻土里，看着弱弱的韭菜苗在强劲的寒风中颤抖，我们用轻松的语气告诉姑姑，来年春天，韭菜就能长大，那时我们会吃到鲜嫩无比的韭菜饺子。
姑姑站在菜园子边缘的篱笆墙边，手里攥着一把鲜嫩欲滴的韭菜，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眼睛看着菜园子尽头的一堆新土，那是一座坟，里面埋葬着姑父。我们放慢了脚步，在温暖和煦的春风里，我们听见姑姑温柔低缓的声音：你歇着吧，我们去包饺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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