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尊敬的老师是镇高中的班主任杨老师，没想到毕业之后他又在南方为我们上了深刻的一堂课。
时令已是深秋，南方的秋阳依旧正艳。
我们四个同学在火车站出站口紧张又期待地踱着步子，睁大眼睛过滤着出站口的旅客，以便及时接到多年不见的杨老师。很快，我们一拥向前，几乎同一时间认出了杨老师。
老师依然如记忆中那样清癯，只是鬓角两边已出现了斑驳的花白，背部也略显微弓了，眼角多了几条沟纹，但眼神依然幽深坚定。
杨老师难得远道而来，我们几个为感恩老师昔日的教诲之情，也为了表现大家在南方混得不错，晚餐的规格在大都市来讲也算是体面的。当美貌的侍应小姐优雅地端上一碟碟价格昂贵造型考究的美味佳肴时，我们几个无不因虚荣得到满足而志得意满，稍不经意，就能从明净的碗碟之中发现自己或是旁人脸上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大概与荣归故里的成就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吧。
杨老师似乎对满桌美食视而不见，只是认真地询问着我们每个人的近况。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认真地回答老师的问题，至少我的心思大多用在抢着地给老师斟茶倒水上，琢磨着如何表现出最光鲜的一面，让老师对自己刮目相看，最好能把自己在南方春风得意的消息带回家乡。不知为何，杨老师除了夹过那碟盐水小菜心之外，对于我们精挑细选的海鲜水产大菜系，根本没伸过筷，来自大家的献菜也一一婉拒了。老师的不领情，无疑打击了我们炫耀的兴致，更多的是心愿未遂的失落。我注意到，杨老师的表情从侍应小姐上菜的那一刻起，就显得凝重而不悦，我先以为是长途爬涉的缘故，后来觉得可能是我们选的海鲜，老师根本吃不惯，佐酒菜不合意，就难怪连酒也不沾一口了。我自作聪明地使了一个眼色，拉了其中一位同学商议加菜，没成想他更是迫不及待，连忙招来侍应小姐一气增添了好些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北方特色山珍，好一副君不尽兴誓不休的劲头。
待我们回到席间时，杨老师怔怔看了我俩半天，微蹙了下眉。喝了酒后老师的话开始变得细而多了起来，语调也有些感伤：“孩子们，往往岁月流逝，而人却不自知，蓦然回首，始惊觉于时之不稍待呀！回想当年，你们几个因为交不上十几块钱的学费，流连在我办公室门外进退两难；李响的妈妈天没亮空着肚子，翻山越岭几十里山路挑了两袋子口粮去食堂换学生饭票，双肩被扁担磨得血肉红赤。周正，”老师突然拿眼盯住我，“你长年累月穿着一双露着大脚趾的旧灯芯绒布鞋，被调皮的孩子嬉笑嘲弄……今天，也许你们是真的出息了。但是老师心中有愧，没教会你们为人不可忘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处啊。”美艳动人的侍应小姐露着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优雅地奉着后来增添的新菜，于晶莹剔透地琉璃茶具上我见到了一张近似于猴屁股的东西，那正是我通红的脸。
老师的一番话，令我回到过去的艰苦岁月，我仿佛又看见了瓦檐下母亲目光里捂满秋霜的守望，父亲被岁月过早压弯了的脊梁，妹妹身着小碎花袄于门庭的青石板上啼哭，我正饥饿地把脚步跺得哐当哐当作响…..此时，我如坐针毡，冷汗直流。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年于俗世烟尘里摸爬滚打，渐渐弄丢了本质的素养与最初的信仰，在灯红酒绿中迷失了本心，在鲜花与掌声中忘形地自我膨胀，越发肤浅。尽管也偶有所感，却不曾肯静下心来认真悔悟。桌上的第二轮菜肴堆放在第一轮的两个碟缝之上，像一座架起的圆形石孔桥，而我的眼神只敢往碗碟之间的隧隙里钻。我知道，此时，他们几个虽也没有言语，但内心的羞愧与刺痛与我一样，从闷稠的空气里我分明呼吸到了难堪与愧疚。
杨老师取来两张餐巾纸，把每一张撕分成两半分发给我们四个，高雅的大堂经理小姐恰巧偶遇了这一幕，惊讶地朝我们看过来，而我们这一次反倒出奇的从容。老师似乎有些激动，面部表情明显柔和了不少，我想，老师一定是察觉到了学生们的细微变化。老师端茶杯的那只胳膊突然骤停于半空中顿了一下才艰难地收回，在此过程中且痛苦地龇了一下牙齿，尽管一闪而过，我们还是得知了老师有严重的肩周炎。于办公桌前批改了一辈子的作业，写了一辈子的教案，不分严寒酷暑，不论季节轮回的杨老师，会烙下这样的病痛又何以为奇？
杨老师指着桌上杯盘罗列的山珍海味又一声叹息：“孩子们，这一餐饭下来，足够咱们老家一个村，不，甚至一个学校的留守儿童一年的书本费和生活费了。”老师浅啜了一口清茶，音色里生出苦香之气：“许久以前我琢磨过一件极其要紧的事，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后来有了结论，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是尽所能的去做一个被社会、被他人需要的人，为后人留下些有用的东西，若能达到是最好，假使事与愿违，只要曾经努力过，也便不枉此生了，至于名与利则都是生死不能相随的身外之物……!”
饭局结束的时候，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招来侍应，纷纷抢着打包。在这样富丽堂皇地大酒店里，尽管免不了招来别的顾客不以为然的轻蔑，尽管我们的行为有些突兀，但我想杨老师一定也感受到了学生们内心的如释负重与返璞归真的那份透亮的轻松坦然。
把老师送上返程的列车后，我们几个同学迫不及待地把先前预备好孝敬老师的烟酒和让老师去洗脚按摩等娱乐的费用，悄悄地匿名寄回了山村里的那所母校。
杨老师再次给我们上的这堂深刻的人生之课，使我感受良深，于是执笔缀成此文，以时刻警醒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