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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李同书|我和我的大姨
东方散文
推实力作家  读文坛新

作者简介

李同书,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全国各大文学报刊杂志,各大网站,微信平台发表小说散文300多篇,并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奖。

 我和我的大姨 


 伴着我的呱呱坠地大姨对我的嫌弃和厌恶几乎同期而至,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使她日后不断发挥到极致,岁月不能使她改变自己,伴随我的日趋成熟她的这种情绪更加恣意汪洋,甚或不能看见我的影子和名字出现。

大姨长着一张微微上翘的与众不同的嘴唇,那些对我刻薄尖酸的话语像锋利的箭头一样射向周围所有的人,包括近在咫尺的舅舅和四个表哥。她赤裸裸让他们知道她与我和我们的不共戴天,舅舅和表哥们无法阻止大姨对我的攻击,在很多充满亲情的氛围和环境中,谁又能刻意打破固有的桎梏,搞的所有亲属反目成仇呢。我因此特别害怕见到大姨,她像梦里的巫婆一样令我不安。但是很多日子里我又无法躲避,姥姥和姥爷去世以后,很多的祭典礼仪需要我们在一块完成,我刻意躲避着大姨,但是不管怎样她永远夺不走我和我们内心的感受,那种失去亲人的不舍和悲恸像山一样堆砌在我们心中,我们甚至面对大姨的刁难不管不顾,理直气壮地行使我们的孝心,抒发自己的感情,大姨当然也无法解脱自己,共同失去亲人的感受在很短的时间里彼此相安无事,那一刻,大姨和我的母亲以及少不更事的我共同享受内心的悲哀和孤独,我们走过了一段平静安谧的日子。

母亲是大姨的唯一胞妹,大姨拥有对母亲至高无上的拥有权,她早于舅舅和母亲很多年前生活在这个世界,母亲牙牙学语的时候她就嫁给了姨夫,大姨有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母亲理所当然的成了大姨的保姆,母亲帮助大姨把七个孩子带大,自己也到了成家的年龄,大姨已经给妹妹物色了一个对象,并且暗地收下了人家的一头小猪和两封油炸果子。在大姨的默许下,那户人家甚至做好了迎亲的准备。可是妹妹在自己的事情上没有听从大姐的安排,早已偷偷私定了终身。恼羞成怒的大姐气不打一处来,甚至威胁妹妹要割断亲情,一刀两断。铁了心的妹妹没有屈服于大姐,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竟然与心上人私奔了。七窍生烟的大姐绝对看不上妹妹的对象,那个右派的儿子长着一副狭窄的肩膀,一阵风,就要被吹跑似的。大姨接二连三地在父母面前撒泼大闹,想用父母的力量促使妹妹回心转意,那一阵子姥爷家鸡犬不宁,整个院子不断发生地震一样的颤抖,甚至连墙角那棵皂角树也不停地打着摆子。大姨的妹妹铁了心,那个善良的小伙子很早以前就走进了她的心里,大姨终究还是没有拗过自己的妹妹,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那个右派的儿子在跟心上人私奔之后顺理成章的娶走了恋人,后来,我成了那个右派儿子的儿子,我的降生加剧了大姨的情绪化,她誓死不赞同母亲和右派儿子的结合,誓死捍卫自己的尊严,从此之后,我和我们成了大姨的心头之患,她在心里栽下了一棵仇恨的树苗,那棵树苗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渐次枯萎,反而愈长愈壮,最后竟然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大姨着气以后,报丧的人第一时间敲开了我家的门,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她用复杂的表情扫了一眼因为走路急躁额头沁满汗珠的报丧人,等大姨庄上的那个报丧人走后,母亲用征询的口气对我说,儿子,你看......我注视着母亲,我知道她心情很复杂,我清楚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于是我用复杂的表情回答母亲,娘,我去哭一场大姨......

大姨很平静地躺在一张单薄的小木床上,一身天蓝色寿衣勉强套在僵硬高大的躯体上,一条薄薄的黄色霞帔覆盖着她和她身下的小木床,整个灵堂,寒冷而寂寥。大姨还没有入殓,她的两个儿子像一对弓腰的虾一样蜷缩在墙角,一支黯淡的灯泡把他们脸上的凄然照射的虚假而做作。我在大姨棂前停下。我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伸出手掀开霞帔一角,大姨永久地闭着眼睛,微微上翘的嘴角绷得很紧,她的胸很瘪,几乎跟双脚平行,看不出活着时有很多关于我和我们之间的许多故事蕴藏在里面,也许,她已经在活着的时候把所有的仇恨和故事全部讲完,在告别我们之后永久不在提及。

2我不知道大姨把对我和我们的仇恨燃烧在她的每一个时空之间,她也许这辈子再也无法原谅这种仇恨的始作涌者---我的母亲,没有母亲的背叛,就没有我的降生。

我的降生给大姨带来彻骨铭心的痛,也许在我降生之前大姨仍然心存侥幸,说不定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母亲委屈地跑到她的面前,痛哭流涕后悔自己的心血来潮,让大姨为她做主,解除她跟右派儿子的婚姻,大姨无时不刻不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有时候大姨甚至让自己的儿子跑到我们村打听消息,看我们家有没有分裂的迹象。那时候大姨幸灾乐祸同时心存侥幸,每一天她都希望奇迹发生,我的到来终于使大姨更加恼羞成怒,她很快撇弃内心的某种幻觉,用另一种姿态真实地面对我和我们。她甚至用卑鄙的告发报复母亲的任性。她有一个当队长的小叔子。

大姨的小叔子找到父亲的时候,母亲正在煮几块僵硬的红薯片,那几块红薯片是父亲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在冬耕过后的冻土里捡到的。收获后的红薯地像袒胸露背的少妇躺在初冬的原野上,表面上尘土飞扬,下面却是坚硬的冻土。父亲裹着肥大的露着棉絮的破大衣,一双草编的木靴子踩在松软的田土里,每走一步,父亲的周围就泛起一股土气,白白的像一条丝带裹缠着父亲。那块被饥饿的人们搜索了几遍的红薯地,着实没有更多的喜悦带给父亲。最后,父亲只是捡到几个被别人抛弃的几近腐烂的红薯片和干枯的红薯曼交给母亲,母亲如获至宝洗巴洗巴,权当那天的晚饭做给我们吃。

大姨的小叔子掀开锅盖,铁证如山,父亲被五花大绑带走了。

第二天早晨,偷盗生产队仓库的人终于找到,父亲带着一脸伤痕回来了。

后来我们知道,诬告父亲的是大姨。

我已经有了储藏记忆的能力,并且从体内爆发一股原始动力,我一口气跑到大姨面前,声嘶力竭地朝她吼了一声,你不是我的大姨。然后像凯旋的将军一样跑回到自己家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很兴奋,直到很晚才睡着,我一直被自己的勇敢和好胜鼓舞,觉得自己有了保护自己和我们的力量,我哪里知道,大姨那时候已经与我们划清了界限。

3大姨已经入殓。

她在所有亲人面前一动不动,那张微微上翘的嘴唇仍然如两张坚硬的金属片焊接得一丝不苟,包括年迈的舅舅和四个表哥围在大姨身边,他们和大姨的两个儿子一样脸上全部没有表情,离去的仿佛不是他们的至亲。执事已经允许他们恸哭死去的亲人,按照风俗,入殓之后有一场生与死的告别,告别的哭啼显示家人对离去亲人的悲伤和留恋。可是那一刻所有的人都默默垂立在大姨尸体旁边,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哭啼给他们带来的诸多垢语。

我是唯一一个没有站在大姨棂前的人,执事说,姨娘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亲,做外甥的人可以不给老姨行最后大礼,规矩永远是乡村不易改变的隐形大书,执事的话一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像一座看不见的山矗立在乡野俗里。看着大姨在执事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走向距离我们更远的地方,我没有更多的感触,我只是在那一刻机械地听从执事和更多人杂七咋八的讲解和安排。

4我的高考背负着更多的内容和债务,那也许是我人生旅途中一次耀眼的滑行,曾经的夜以继日的苦读也许很快有了偿还的契机,更多的是我肩上背负的祖辈的眼泪和乞盼,日后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高考。我站在高考的门槛,回望身后崎岖蜿蜒的乡村小路,我发现我的母亲父亲,以及背着右派枷锁躺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全都用一种火锥一样的眼神望着我,他们欲言又止,脉脉含情,我知道他们的沉默代表什么。我当然也听到了大姨的谩骂和嘲讽,她总是微翘着薄薄的嘴唇,把无限量版的粗语与讥笑直接或间接地脏水一样泼向我,她无数次在暗地诅咒我的不恭将会给自己带来落榜的厄运,她甚至请村里的大仙在一棵老槐树下面启动咒语施展大法让我名落孙山,永无抬头之日。

母亲从来没有与自己的姐姐争辩的想法,她一直把姐姐看成自己的至亲,母亲的缄默和忍让促成了大姨的专横跋扈,大姨无法原谅自己任性的妹妹,很大原因取决于母亲的委曲求全,大姨是一个燃烧的火球,母亲就是火球一旁的一缕干柴,母亲甘愿做大姨的燃料,大姨因为有了充足的燃料愈加熊熊燃烧。

大姨按照大仙的吩咐准备了一条红包袱和一只大红公鸡,在我行将迈进考场的一刹那,大仙包裹着花里胡哨的行头跟大姨来到村头的一棵老槐树下,大仙嘴里振振有词,讳莫如深的咒语与手里不停挥舞着的一杆花鞭将那垂下的一片片深绿色槐叶抽打得支离破碎,空中俨然飘下一朵朵绿的雪片,仿佛那个燥热的夏天里的丝丝泪滴。最后,大仙操起一把菜刀,将那只大红公鸡的脖颈一刀两断,一任那断了脑壳的残鸡在树下挣扎,大姨眼明手快,一铁锨黑土掷去,那掉了脑壳的公鸡立式偃旗息鼓,没了气息。

考场上的我突然感觉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片黑的血蔓延,滑行的笔啪的一下折了笔尖,洁白的考卷上一片暗红,我和我的笔同时瘫倒了。

我的高考以失败告终。

我像一条鱼,远离了高考,确切地说远离了大姨的视线,我独辟岖径,一头扎进了商海。靠勤奋和智慧,几十年打拼下来,我已经腰缠万贯,成了拥有几十家连锁超市的老板。

5大姨的晚年生活过得邋遢而委屈,她已经丧失了年轻时的状态,一个人窝在一间土坯垒就的低矮肮脏的小房子里,终日靠两个儿子送饭生活。两个儿子的生活也不是太富裕,各自养着两个小牛犊似的半大小子,两个儿子每人十天轮番给母亲送饭,饭的质量想当然的劣质,不管稀稠寡淡,大姨更没有理由挑剔,如果大姨真的嫌弃或者垢语不断,好,饿你三天,看你还挑三拣四。大姨眼巴巴看着儿子手里的饭碗,只能说,今天的饭好吃。虽然她已经看清碗里的米像老鼠屎一样黑乎乎漂在上面,但是一向蛮横刁钻的大姨忍不住还是口是心非了一次。

我和父亲母亲还是在大姨卧病在床的时候看了她一次,大姨已经不能走路,微微上翘的嘴角莫名其妙的含着一片血迹,黯淡的光线中,那片血迹活像两只贪婪吮吸食物的绿头苍蝇。大姨的两个儿子都在,他们把我们带给大姨的东西寄存在自己手里,我们隔着窗子看见大姨躺在一张低矮的小木床上,有很多黑色的蚊蝇像演员一样在大姨头顶跳舞,片刻,大姨的大儿子从屋里走出来,他脸上掩饰不住对自己母亲的厌恶和愤懑,像扔坷垃一样从嘴里掷出一句大姨的原话,我不想见你们。看见我们很是尴尬,他变换了口气,声音听起来与刚才几乎判若两人,你们要不到我家里坐坐?

到死,大姨仍然不能卸下内心的负荷,不能根本上原谅母亲,她倔傲坚硬的心,难道是钢铁铸就的吗,她的坚持,对于风风雨雨走过半个世纪的父亲母亲以及成长起来的我,有什么意义?我们真的不知道如何卸下大姨内心的枷锁。

母亲走到大姨面前,几乎把脸附在大姨的嘴上,轻轻地喊了一声姐。

大姨睁开了眼睛,好久,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刻满皱纹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母亲听见大姨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好好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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