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散文秋季版
普陀山，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多年心驰神往，终未成行。今日得见佛国，游兴甚浓。上西天，观“盘陀夕照”；登佛顶，看“华顶云滔”；下法雨，郁郁樟树闻钟声；望海潮，幽幽涧谷觅梵音。我将三大庙、四大院、十几处胜景转了个遍，晚上投宿在了渔民新村。万籁俱寂的夜，正是酣眠时候，可是我却睡不着，也许白日里胜景与世相太让人牵肠挂肚，我索性静静地躺在床上，任思绪小河般地无声流淌……
梵 音
法雨寺东，青鼓山上，有一菩萨庵。庵内观音脚踩骜鱼，手持净瓶，笑立庵内。出庵，拾级而下，见一楼台构筑于崖间。凭栏向西仰望，绝壁千仞，嶙峋崚嶒，庵院红墙，赫然在天，有如顶着红帽子的猛兽奇鬼向你扑来；而隔栏下视，崖壁滴水，泠泠有声，岩面绿苔，森然透碧，涧深叵测，峥嵘杳冥，海潮入洞，涵澹澎湃，令人心悸魄动。扶栏注目，似觉山涧深处，光影隐现，恍如观音端坐。游人争相观看，连连惊呼：“观音显灵，观音显灵！”那一张张欣喜若狂的脸，男人的女人的，都一齐发出光来。此地名曰“梵音洞”。据《普陀山志》载，元代将领哈利喜闻梵音洞有活菩萨显灵，特地前往，拜而不遇，一气之下，弯弓射洞，不巧让洞内小童将箭接住，待哈利出洞上山，进了洞顶大殿，却见观音塑像腋下夹着一支箭，取下一瞧，哎呀！竟有自家姓名！于是顿悟方才洞内小童便是观音现身。不好！哈利连忙叩首请罪。这段传说早已为梵音洞涂上了一层浓郁的神奇色彩，怪不得这里信徒云集了。
然而，我一转身，那海阔天空的景象便马上扑入我的眼帘。东海之上，烟波浩淼，巨崖之下，白浪滔滔，声如雷鸣，泼玉飞花。壮景于斯，方才在阴暗涧洞里苦觅观音的兴致早已索然。我大步流星，弃楼台而登崖巅，面对东海万里云天，听涛声龙吟虎啸，真个有心胸荡涤神思飞扬之感。我脚下的崖巅，怕是中国万里海疆上经度最东的地方了。一边大海，一边涧洞，我真怪那座楼台，为什么要割断出两个世界？洞内，佛界；洞外，人间。而幽微与博大，昏暗与光明，狭窄与宽广，虚幻与真实，诡秘与磊落，静止与永动，亦迥然不同。听梵音，拜菩萨，寻寻觅觅，只能在虚无缥缈中自我编织喜庆的神话，搭盖幻梦中的蜃楼。而面对大海，看海天浩淼，俗念皆空；观朝晖夕阳，壮怀激昂；听涛声，辨风向，登光明彼岸，揽大好风光，更为人生快事。试想：一个见惯潮长潮落、听惯惊涛骇浪的弄潮儿，生命之舟还怕不能驾驭吗？何劳非从阴暗涧洞里去寻觅人生福音吗？
佛 顶
往返佛顶的路只一条，那就是香云路。相传是佛顶慧济禅院的主持文正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募捐修筑的。全长1公里，石磴1000余级。
正值晌午时分，天气晴和，漫山碧树，红黄交杂，十分爽目。望佛顶，云气升腾，仿佛一派佛光普照，更令人游兴倍增。无奈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只得常作停歇。行至香云亭，大汗淋漓，索性坐下来，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向哼唱戏文的大嫂讨汽水喝。这时山下络绎不绝走上一群香客，青一色，全是女的，中年居多，每人身上系着蓝布围裙，大约是专用的。她们每走三步，便跪下磕头，神色庄重，目不斜视，口中念念有词。即便到了香云亭，打从歇脚的游人身边经过，也照磕不误。
女香客们三步一磕地上山去了，我们还在香云亭下逗趣：
“我要是有围裙，我也磕上去。”我说。
“咋不磕呢？磕！我这儿有围裙，借你！”大嫂快人快语。
这倒确实将了我的军！其实，我哪里想磕呢？我赶紧告辞上山。这时一团黄色在不远处闪动。细瞧，分明是一位女香客的黄背包，看上去不沉也不轻。女香客一磕头，那黄背包就翻倒前去正砸在女香客的头上；等女香客站起身来，黄背包又掉在后背上。再磕，又砸在头上，再站，又掉到背上。如此再三乃至于无穷，而那女香客似不觉得。进入慧济禅院，又见一段下坡台阶，只见那女香客的黄背包照样滚上又掉下，连身子都几乎要翻滚下去了，那女香客还是不惊不慌，面色依旧恬然而庄重。
进了大殿，殿内供奉的已不是观音，而是佛祖释迦牟尼像，两厢又各供十尊天神像——掌管日、月、星、地、树、电、火、雨、风、雷的“二十诸天”，即佛祖教化时的化身。释迦牟尼是佛教创始人，佛位最高，所以才被供奉在普陀山的最高处——佛顶，以显示信徒们对其主宰宇宙万物的法力的一种崇拜。
这里香火正旺，烟气更浓，呛得我直咳嗽，过敏反应！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有资格充当虔诚的信徒了。大殿东侧，有陈列佛教通俗读物的几案，两三个僧人在一旁恭谨地伺候着。忽见殿柱上贴着一张《无际大师药方》：“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阳全用，方便不拘多少。”大师且谕曰“凡欲齐家、治国、学道、修身，先服我十味妙药，方可成就。”不过尚要“七戒”：“言清行浊，利己损人，暗中箭，肚中毒，笑里刀，两头蛇，平地起风波。”最后大师告慰曰：“此前十味，若能全用，可以致上福上寿，成佛成祖。”
高见，高见！绝妙透顶的药方！尽管有 “上福上寿”“成佛成祖”的过分夸张，我还是很赞赏。我无意皈依佛门，更无力规劝世人，但我觉得，无际大师倒是看透了人世间戏台上下的种种争斗与纷忧，他肯定是在钩沉历史、饱经沧桑、剖析世相并博览经卷之后，才参悟出这番解脱尘根、私欲、邪念、厄运的哲理和出路的呀！这该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人生体验啊！
然而，天底下又有谁能如法炮制并服用这付药方呢？忽然，我想起慧济禅院大殿上的那副对联：“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人世间，名利客，梦迷人，又何其多也！逐利者，蝇营狗苟；追名者，惨淡凄凉。那身背黄包的女香客属于哪类人，我无从认定，不过当前的经济大潮汹涌，不少人昏了头，忘了形，离了谱，这些人何不将无际大师的药方再三品味一番，或者也到普陀佛顶一游乎？
行 者
一进佛国，就看见一个行者，风尘仆仆，却不像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人。精瘦，垢面，大胡子，披头散发，踵露肘见，背着尼龙袋，袋里的铺盖卷，想必是他全部家当。
山中几次相遇，虽然常见他独行踽踽，趿履而走，可满脸虔诚。每至殿下，就“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有时专门找禅院主持，声泪俱下，滔滔不绝诉说他礼佛朝圣的至诚。我不免好奇地与他攀谈，才知道了他的身世与经历。
此人安徽宿县人，父母双亡，独身，泥瓦匠。去年得了一种怪病，周身乏力，不思饮食，昏迷尽说胡话，二进精神病院，于病却无补益。一天，他突发禅心，于是变卖房产，得千余元，从此先拜过县内省内的佛爷菩萨，再遍访名山古刹：泰山朝拜，五台进香，嵩山礼佛，峨眉敬菩萨。问他年岁几何，他竟不知；而问他普陀此行为哪桩？他却言之凿凿：“普陀山的菩萨最解老百姓的苦楚，大慈大悲，我求菩萨为我消灾怯病，保佑我身体安康。”
“灵吗？”我问。
“灵，忒灵了呗！”他正儿巴经地回答。
依我看，他的病确乎好了，究竟谁治好了他的病？他曰：“佛祖”、“菩萨”，且深信不疑，这便是他的愚了。我说，他应该谢山谢水敬谢造化，山野之风鲜活了他的脏器，跋山涉水强健了他的筋骨，奔波劳碌驱走了他多年的梦魇，饥肠饿肚反倒勾出了他的馋虫。哈哈！能吃能谁，何病之有？
从普陀山到宁波的轮船上，我又遇见了他，听说他还要去杭州的灵隐寺，我问：“然后，你要不要削发为僧，永生侍奉佛祖菩萨呢？”他却摇头道：“等我病好了，我还要回家种地去。”在佛看来，这行者疯魔似的到处礼佛，到头来还是一个尘根未净的凡夫俗子。而在凡夫俗子来看，那佛祖自然是至尊至上至高至大的，然而唯一的价值还少不了“实用”二字。想长命百岁者有之，想万事如意者有之，想发家致富者有之，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也有之。走进佛门的人，不完全是善良忠诚的信徒，其中不乏坑蒙拐骗、贪赃枉法、图财害命的奸人，于是乎，对这些人来说，“佛光普照”、“佛法无边”便成了“佛”的一大悲哀，“普化群迷入智海”、“普渡众生登觉岸”，也就成了梦呓与狂言了。话又说回来，那行者的话倒也老实，他抱着未泯之良心，想回家种地去。也就是说，他经过一番云遮雾绕般的顶礼膜拜之后，他依然未忘他的根——土地呀！不管土里刨食有多艰难，他毕竟还是要做一个靠自己双手活着的人。
佛，似乎远了。而那龌龊潦倒的行者却贴近了我。我觉得，他的话反倒让人悟出了一个质朴无华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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