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呢一泡尿尿出两条人命，苦胆湾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
我大姑出嫁给柿园子村孙家。沿长坪公路，在柿园子和麻岭子村之间，沙堤背后有一个村子叫王那村。村名不知是怎样来的，小时候我经常从哪儿走。好多年前，那儿就出了个研究贾平凹出名的人，叫做孙见喜的。但是我不知道，知道读到了他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山匪》之后，我才突然惊觉到我们乡党中还有这样一位”历练“人，才开始关注他。
孙家在王那村是大户。据孙见喜自己介绍说，见孙见喜《答邰科祥教授问》，他先祖是富平移民过来的，已经十余代200多年，他曾祖父在县衙执过火棍，当过差役，祖父兄弟四个，他大爷新娶即夭，遗孤由他大婆带去改嫁了国民党军官，他三爷务农，他四爷在旧军队吃兵粮，二十四岁被枪杀于山阳，他爷排行老二，在洛南景村熬过“相公”（坐铺作学徒）。他大舅爷偷人为生。在西安偷过军官手枪，他三舅爷耍钱为生。到他父亲，在新式学堂读书到高小，曾自愿赴国民党军队灵宝抗日未果，回家务农。他母亲是破落富户，他亲舅兄弟四个占山为王，手下兵员一百多人……
读《山匪》小说，依稀可以看到孙家亲戚的影子。《山匪》小说2006年获得首届“柳青文学奖”，是“陕军东征”最有影响的小说之一。小说以商州地域风情为舞台，1923年—1931年长达8年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安，“二虎守长安”，中原大战等为时代背景，述写了流窜商州的一群土匪，情感纠葛。匪亦有道，展现了战乱时代人情的撕裂和凄美。
小说采用了许多商州东乡人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也使用很多商州熟悉真实的地名，如金陵寺、草庙沟、流岭槽和苦胆湾等，增加小说的真实感和耐读性。
“这女人呢一泡尿尿出两条人命，苦胆湾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小说一开始这样写道，故事安排在苦胆湾。
苦胆湾是商州区沙河子镇任家后村的一处河湾地，相传这里原有苦胆树林而得名。
王那村地处商州丹江河川道。在长坪公路，312国道没修之前，从周秦汉唐诸王朝建都时候起，就是连接西北、关中、中原吴楚的大通道。士子求学求官，商贾贩运求财，钦差巡视办差，将军平叛立功等都要从这里经过。《山匪》的故事既已孙家亲戚经历为蓝本，自然首当其冲应该选择王那村，而选择苦胆湾。大概是取其名，“旧社会人民的日子就像苦胆水里煮过一样”吧。我猜想孙见喜一定去过苦胆湾，苦胆湾村更是土匪出没的地方。
从商州城出发，沿长坪公路向南，顺麻岭子村向北，过董涧、王山底铺子门，一条路去了碾子凹，一条路过河就去任家后村，上坡之后就到了苦胆湾村。一条小河从村子中间流过，把整个村子划分为两半，东边的山坡叫龙泉寺，因山坡有龙泉寺院而得名，西边是红土岭。房子就顺着两个坡岭起起伏伏而盖，住了四五十户人家。河滩有一大块空地，原是稻地，后劈为市场，曾为过去张村乡集市，以卖木料闻名。上个世纪80年代，十里八乡方圆四十里新富裕起来的农民盖房用的木料多出于此。现在则盖满了房，不见了空地。路顺河道蜿蜒盘旋而上，到上山村，翻麻岭洼，穿聂沟，就到了北宽坪，通洛南，到关中，下丹凤、商南，就去了河南湖北。道路窄弊，起伏不平，远不如王那村官道。这路不走达官贵人，走的是贩夫走卒，官军和土匪。在上个世纪大半的时间里，确确实实，的的确确，有各色的土匪、溃兵、平叛部队、拉练的民兵等在这里穿来过往，粉墨登场，演绎一出喜剧或者悲剧。
从民国十三年起，商县全县划分七区158保，苦胆湾属于德化乡，我的祖父就在这一代作者里保长。兵匪一到苦胆湾村，就有人告诉我爷了“粮子来了！”。我爷一方面就叫人告知藏好了妇孺，不要乱动和出声，一方面招呼人把饭往巷道里搬。饭是一桶一桶的糊汤面。糊汤要稀，面要多，面是麻岭子村买来或者换来的挂面，酸菜油放重，辣子要汪。兵匪们吃得高兴，才避免祸害一村人。祖父后来给儿子和侄子取名兵善和军善，就是希望这些当兵吃粮的能够对老百姓好一些。
苦胆湾是村上最有文墨的地方，兵匪们到了这里倒也不敢有太大的猖狂。《山匪》小说首个出场人物“十八娃”，凑起来实际上是个“李”字。苦胆湾村的人大部分都姓李，其余是任姓或者其它杂姓。村民勤劳却又朴拙，聪明而又善工，性情温顺，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畏官畏盗，却又能挺身而出，懦弱却又争强好胜。登文是木匠，十里八村乡亲打家具盖房要找他，鉄虎善捞饭，同村上下过事离了他不行……从李先生之后，村里多出教书的先生。多年来，在碾子凹、北宽坪一带山村学校，也多见苦胆湾村的人。
从先辈的叙说中，我知道了那位神龙见头不见尾的李先生。李先生名李新民，他父亲作个县衙讼师，也就是现在的律师，帮人打官司，到了他，则长年奔走于苦胆湾、州城和省城之间，在张村村净士院（明洪武年间修建，后为张村小学）办学劝学，功绩卓著，接受过国民政府的嘉奖，据说有“中正剑”，在文革中因此受了大难。李先生的儿孙，都是村上最早出来的大学生，大部分作了教师或者在教育战线。他家孙老四住在我楼下，每每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我都油然而生敬意，生发出一些“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类的感慨。
李念劳，《山匪》小说中的人物，恰巧苦胆湾实有其名，为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数学老师，班主任。我小学时顽劣出名，到了李念劳班上，借机给我一个“下马威”，扇了我几巴掌。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打我，但我至今感念他。李强民老师，我小学的语文老师，也教我们音乐。一次音乐课堂上，我耍尺子，裁缝衣服用的木尺，抛来撂去，他瞪了我几眼，我也没有收敛。他过来收，我握着尺子不放手，硬是没有让他收取，惹得班上哄堂大笑。我上学时买过一本关于歇后语的书，他借过，书后来丢了。多年以后到我上高中一次回家，他还专程到家里找我，要查问一个歇后语。我至今记得歇后语是“冬天里的大葱”……
现在商州区中学校长杨济勋，也是苦胆湾村人。商州区中学是商洛市少有全年级中学，有初中，也有高中。在高中招生中，由于商洛中学优先录取，因此招到区中学习基础比较差的学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也能理解的。虽然，先天的不足，并没有影响到后天的努力，合并原西郊中学，设立西校区，收商洛师范学校，设高中部，外引内联，和西安高新一中联合办学，创办高新班，硬是把名校办到家门口。个中辛苦自是不言而喻。每年高考之后，区中的成绩每每让人刮目相看。每过区中，看到貌似清华大学校门的门楼，我就想见杨校长的心气和他领导下区中的魄力，油然而生敬意。
我二姑出嫁在苦胆湾。二姑父原是村上小队大队的会计，在我爷手下办事，爷见他说话乖巧，诚实可靠，就把二女儿许嫁了他。二姑嫁过去，没享过一天福。为了养家糊口，二姑父用荆条做过编织，用芦苇做过篾匠，用瓦刀做过泥水匠，在苦胆湾开集时候，和我二姑在集上卖过片片面，当时是集上唯一的吃食。二姑父最终死于胃癌，死时不到60岁。几年后，我二姑在地锄草，拄着锄头，头一歪，也死在地头……
我二姑的几个儿女，以及侄孙，或在商州城，或在西安，俱各有成。改革开发之后，苦胆湾村除了老人和孩子，年轻一代人星散各地，或教书育人，或开厂办企业，或跑运输作生意，虎势虎威，在各个行业贡献着力量，也充实着自己的腰包。乡里串个门子，行个门户，他们的言谈举止，也往往让我这个进城二十多年的人自惭形秽。
2014年夏，苦胆湾村到上山村的老路，打水泥铺设，从王山底，过任家后，穿聂沟，到四家坪，很轻松就可以到夜村、北宽坪。在苦胆湾村和上山村通村路的贯通处，东边过小河山坡上有一片坟茔。其中就埋葬着我的姑父和姑母。两位老人的坟墓已经整修一新，墓高两米八，两边楹联曰：“美德堪称吾辈典范，遗训常昭后世子孙”。在墓地的东南面，是杨济勋校长父母的坟墓，也作过修整。坟墓低矮些，稍显宽阔些，汉白玉栏杆和墓石，较老式墓地时新一些。父亲墓前竖一黑色大理石铭碑，铭文：
思吾椿翁，辛勤终生。投身铁路，筑路劈峰，履历秦豫，酷暑严冬。返回里舍，奉亲事农。性格耿直，乡邻翘称。无怨报国，教子以诚。坎坷岁月，积劳殒命。勒石永恩，千秋怀颂。
他母亲的墓地，也立一铭碑，文曰：
萱亲任氏，书理浅通。阁苦胆湾，乡间启蒙。以德教子，撑持门庭。儿女双全，桃李家风。茅舍炊烟，四级躬耕。补绡细语，灯火三更。含辛茹苦，无命寿终。泪面颤笔，万代永铭。
两块石碑，均为商州城有名的郭村石匠刻制，黑的白字，隶文书写，庄严肃穆。铭文为杨校长爱人撰写。杨校长夫人，中学高级教师，陕西作家协会会员，商洛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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