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叶文福时，他是我心目中的神，——诗之神、生命之神、希望和力量之神。
这种感仰，始自我花季雨季的年龄。如果神能用山峰象征，那他就是天山、黄山、泰山，乃至喜马拉雅山，高昂伟大、气冲斗牛。这种看是拍马屁拍得肉麻的话，确是我那个时期真实的感受。
1980年，15岁的我高考败落中等师范学校。荒唐的学制浪费了许多人的青春，而于我也算幸运。师范的课程比高中还简单容易，我只好看些文学书籍和杂志打发时光，书丛里邂逅了叶文福。当读到《将军，不能这样做》，顿时血脉喷张，怒发冲冠，不禁拍案叫绝。这首诗像一股飓风刮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时间洛阳纸贵，地动山摇，其所产生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诗歌本身，远远超出了文学界。作为战士诗人，他扣响了改革开放后反腐倡廉的第一枪。也因这首诗，数十名将军联名上书，叶文福被当时的最高领导人亲自点名批评，遭到海潮般的围攻，不但丢了军籍，38岁退休，而且被长期隔离审查。据说连美国时任总统老布什等西方政要都出面向中国施压，要求恢复他的自由。但他高举着巍峨的头颅，至死不渝，既没向残酷的现实认错，也不屑外国势力的掺和。其对现实猛烈的完全非弹性碰撞，对丑恶赤裸裸的一针见血的攻击，连屈原、李白、杜甫都望其项背。屈原的借喻泄愤、李白的酒后狂放、杜甫的抑郁悲怆，在他面前是一张锡纸，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神一般矗立在我心中，不只他的壮骨雄风、慷概激昂，不只他的坚韧无畏、勇往直前，他的每首诗都让我敬佩得举手加额，叹为观止。《火柴》、《钓歌》、《渴望》、《祖国呵，我要燃烧》、《武侯竹林赋》，每一首都是一座峻峭的山，每一句都是一排啸吼的松涛。1986年，叶文福当选《星星》诗刊评出的“中国十佳青年诗人”，虽然票数也高，虽然其中有我喜欢的诗人顾城、舒婷、北岛，但我还是为叶文福没排到第一愤愤不平。他应该第一啊，可他确实夹在中间！哪怕夹在中间，我都感觉到他“鹤立鸡群”。当然这种想法有些奇怪，可能对其他诗人也有些不恭。但年轻坦荡的我，当时就这想法，说出来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与那些故作高深、浅吟低唱的诗人相比，叶文福真的是超凡脱俗的神。纵然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他的诗歌也是横亘千古，继屈原、李白之后的又一座高峰。当然，我这种说法，是一己之见，或许一部分人不能接受，尤其所谓的文人感到幼稚可笑，但我的灵魂是干净的，有一说一，没半点讨好叶文福的动机。何况他的境遇比我还差，很长很长时间全国没有哪家刊物敢发他的诗歌，在他面前摇尾乞怜，能带给我什么名利，哪怕推荐发表片言只语都是天方夜谈。
在那个文化火热的年代，全国的许多人都像我一样崇拜叶文福。著名作家韩作荣就曾有这样生动地的描述，那是“中国十佳青年诗人”颁奖大会的一个火爆场面：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为了一睹叶文福的风采，黑压压地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大会组委会的同志怎么也想不到，叶文福竟然赢得了这么多青年学生、工人的青睐和崇拜，特别是女青年、女大学生们，在颁奖会后还不让他离开会场，像一大群马蜂一样冲上去，吻得他满脸都是口红。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把他架到车中，一只只藕白的手臂又把小本子递到车中请他签名……
发奖大会的当晚，叶文福的住处几乎被踏破了门坎，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求其签名的，请其指导的，甚至只想看看他的男男女女，送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当时在全国颇为走红的,一同被评为十佳青年诗人的北岛、杨炼竟受到冷落，在叶文福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如此火爆的场面，在中外文学史上，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与当今的疯狂追星不同，后者更多是一种浮躁，或脑残。叶文福，创造了神一般的奇迹，让高山仰止。可惜当时网络不发达，没有“粉丝”之说，否则他的“粉丝”一定会是天文数字，创造并保持着吉尼斯纪录
认识叶文福，纯属意外。大概是2015年5月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好友周春泉，他是当地有名的诗人，仿佛触发了灵感似的告诉我，诗神叶文福到了通山，问我晚上有没有空一起陪着吃个饭。叶文福老家是赤壁，离我们县虽说只一百多里路，但之前从没踏足过通山。我当然喜出望外满口应承。晚餐，在好日子酒店，我第一次目睹他的尊颜。他衣着黑白分明，下身穿着黯黑的男士直筒裤，上身穿着对襟布扣白衬衣，一看，就是“祖国之恋”的那款。虽说六十多岁的年纪，却目光如炬，精神矍铄，只是高巍的头顶上，白霜侵袭；宽阔的额门间，纵横着“山川”样的皱纹，记录着生命的沧桑。酒席间，他拍案而起，即兴朗诵自己的诗作《祖国啊，我要燃烧》，时而声如裂帛，时而响若洪钟，配合着肢体语言，山河气势犹在，激情澎拜依然。
闲聊间，得知他此行的目的是寻根。叶文福的母亲倪氏，1904年生，16岁随家人逃荒，流落崇阳、咸宁、嘉鱼、通城、蒲圻（今赤壁）等地，后流浪到咸宁汀泗桥，因生活所逼卖给叶文福父亲为妻，生三男一女。叶文福幼年时父亲便去世，是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人。叶文福母亲临终时叮嘱，一定要找到她的家乡。几十年过去，寻根之梦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
由于年头太久，叶文福母亲给他关于家乡的信息又少又含糊。叶文福只知道母亲小名叫细宝，老家好像离金牛镇不远。幸好朋友中有位叫倪霞的女士事先对倪姓的分布有所了解，金牛镇周围方圆百里，只王英水库旁有较大的倪姓族群，也是倪霞的祖居地。王英水库现位于阳新县王英镇，与通山县黄沙铺镇一衣带水，鸡犬相闻。历史上这里的行政区划十分复杂，一会儿隶属通山，一会儿划归阳新，一会儿管辖于大冶……
翌日吃过早饭，我们一行陪叶文福踏上寻根路途。一路上，乘车、步行、坐船，历经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湖水浩淼的王英镇。倪儿珍村人早等在那里，抱着一大摞十几本各种版本的倪氏家谱。见到叶文福，他们同燃放的鞭炮一样热情，几位长辈翻着族谱，同他交谈着，家谱中确实记载有细宝这个女儿。更令人兴奋的是，一位叔辈激动地拉着叶文福的手说，六十年代，他到过汀泗桥，到过叶文福的老家叶公二村，见过叶文福的母亲和二嫂及侄女。只是没见过叶文福兄弟，但是叶文福的母亲告诉他有三个儿子……
这片土地，确实是生养了叶文福母亲十六年的土地。
乡亲们极尽所能，拿出最好的美酒佳肴款待这位专程从北京来寻根的亲人，其乐融融，亲热无比。谈到母亲的身世和厄难时，这位黑发飘霜的老人突然端起酒杯，挪动椅子，离开酒席。只见他弯下腰，曲着腿，右膝落地，左膝再落地，双脚跪地，然后双手高举起酒杯，喊一声：“娘啊，我敬你的亲人们来了，我的亲人！”话语呜咽，泪流满面。在场所有的人顿时懵了，没有人想到高举着头颅的诗人，历尽艰辛不屈不挠的诗神，居然在一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亲人面前卑躬屈膝，五体投地。有的跟着哭起来，有的赶忙去扶他。他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硬是跪着将一段段衷情倾诉。这一跪，惊心动魄；这一跪，让人心碎；这一跪，有如瀑布跌落深谷，泰山轰然倒下，颠覆了他在我心目中高耸的形象。这与人们崇拜敬仰的叶文福天壤之别，判若两人。原来他也竟是这般普通、平凡、渺小，甚至“猥琐”。当时我不明白，这深深的一跪，不只是他向亲人下跪，更是代表母亲向亲人下跪，代表母亲向家乡的土地下跪，代表母亲向她思念了一辈子而不得归的家乡的土地下跪。所以，他是那么执着和虔诚。
在这母亲的土地上，叶文福的行为最高境界似乎就是跪。酒席间，他跑到屋外，面对淹没了母亲老家倪儿珍村的那一湖碧水，面对湖水四围如屏如画的青山，双膝落跪，顶礼膜拜，失声痛哭：
船到王英泪涕流，
母亲湖水泊恩仇。
家慈一去无归路，
魂魄终于有应酬。
四面青山娘未嫁，
一湖碧水笑还羞。
钟灵毓秀如诗画，
孕出陶翁应有由。
后来，这首诗题为《母亲湖》。
同样是宴席，我年轻时只听说过他另一次，也同样是让常人不敢想象的神剧。那时他还是“近乡情更怯”的戴罪之身，危机如影随形，回到故乡，当地一位高官为他接风洗尘。言谈间，对方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退一步海阔天空。他闻言，怒发冲冠，雷霆万钧，将满桌的酒菜掀翻，愤然离去。哪怕是头颅落地，他也不能卑躬屈膝，苟且偷生！
从叶文福的倪儿珍村的跪，我开始认识了另一个叶文福。
当天晚上，我拼命翻找叶文福的资料，发现他还在友人面前跪过。2005年11月17日，诗人饶庆年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在赤壁举行。叶文福与饶庆年同乡，说是师生，但亲如兄弟。他最后一个出场，一句话没讲，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俯身以拜，整个脸就紧贴在台面上，接着嚎啕大哭，哭得山水动容，哭得周天寒彻。我这才进一步确认，叶文福原本也是个普通人，只不过为他伟大的光环所淹没！
叶文福在通山大约住了四五天，我与他总共就见过两三面。一天晚上，我到他住的宾馆，将头夜创作的一首诗《萤火虫》递给他，祈求指教。他认真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在提出具体修改意见的同时，特意拿来笔纸，谈起了“刘备跃马过檀溪”。那样子，特别和蔼可亲，没半点架子。他把“刘备跃马过檀溪”，同诗歌创作连在一起，说檀溪宽阔，水流湍急，如果的卢马一跃就过了檀溪，那不是诗；只有马失前蹄，衣袍浸湿，马儿忽然从水中一跃而起，飞上对岸，那才是诗；当然跃上三四次，才成功登岸更有诗味。他边讲边在纸上画出檀溪，并用弧线箭头标示的卢马的飞跃过程和次数。他时不时停下来看我的反应，微笑着，等我点头。虽然年龄上他是我长辈，学识上他是我的导师，但他却把我当兄弟，仿佛在拉扯着家常。就连座位也是平等的，他从一把高椅上挪到我身边，肩并肩坐在一起。这使我不禁想起青年时代，和同学们一起挤着做作业时的情景。
在《萤火虫》这首诗中，萤火虫就是我，或记录着见到叶文福前后心里的变化和收益，后来刊发在《中国诗词》上。记录如下：
无数颗星星
拱拜着月亮 争先恐后
你知道 你不够资格
在旷野 在草丛中
你默默提着灯笼
照着小花小草们在黑夜里行走
你做梦都不会想到
天上人在天上看你
你就是星星啊
——在风里 在云里
在遥远 在黑夜
在他们头顶上熠熠闪耀
自古文人相轻，哪怕名家巨擘，也难脱窠臼。叶文福将自己的诗作拿出来让一群无名小卒品头论足，确实出乎意料。当晚，本地的一些舞文弄墨的人陆续来到他的住处，叶文福拿出头几天在倪儿珍村即兴而就的《母亲湖》，就是前文所记录的那首诗，拿出来请大家推敲。
我十足的惊愕。传闻中，叶文福很自负，是不准别人改他诗的。他出版第一本诗集《山恋》时，一位编辑朋友擅自在某句诗上增加了一个字，有损原意，气得他把编辑狠狠骂了一顿。还有一次，某杂志的朋友编辑要发表他的《清东陵》，但要他修改一句，因为这句诗现实接收不了。叶文福闻言大怒，说不发表算了，我又不要求发表。那位朋友编辑急了，缠着他，诗一定要发，但那句诗也拜托你一定要改。那位编辑索性住进他家里，与他犟起来。叶文福辗转反侧一夜，无奈地改了。修改后，对方满意了，自己哭了，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诗歌。后来在他的文章中看到，他把自己的诗歌当作亲生的婴儿，一旦诞生，痛爱有加，是不允许任何人亵渎和伤害的，不准编辑随意动任何一个字，乃至一个标点符号。
叶文福却主动让我们改稿，这超乎想象。在诗神面前，我们不敢班门弄斧。叶文福哈哈笑了，怕我们拘谨，先开口谈起了诗中几个不满意的地方。他还说，他的诗也是改出来的，有时要改十几遍，甚至几十遍，好多诗开始时就是丑小鸭。并说，他不是什么诗神，有些诗还不如大家写得好呢。这句话让气氛活跃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周春泉说，叶老师，我觉得“钟灵毓秀如诗画”这句俗了点，没新意。叶文福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可想来想去，没好的替代。如果你想出了好的句子，再告诉我。古文字功底深厚的李云石老师提出，“一湖碧水笑还羞”是否能改为“一湖碧水笑还休”。文友们交头接耳，各抒己见，像树林中各唱各的调的飞鸟，自由地亮着歌喉。
见大家口无遮拦，我也谈了自己的想法，认为“母亲湖水泊恩仇”，若改为“母亲湖水泊恨忧”，与主题关联更贴切，表达忧寻根不着、恨寻根之晚等复杂心情。“恩仇”太重了。叶文福沉吟片刻，笑着说，这是一首格律诗，前两句的平仄关系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恩”字的位置是平声，改成“恨”就是仄声，这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的。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根，原来我看错了平仄格式。叶文福随即夸奖我，你还是挺有思维的，说得也很有道理，只是你不了解我母亲一生的悲惨经历。如果知道了，就不会说“仇”太重了。他这句实际在替我解围。
可惜我记不住原诗的全貌，以及当时“围炉夜话”时的全部内容了。但叶文福很尊重我们的意见，后来对诗的个别地方也进行了修改。
这就是我见到的叶文福！如果没见到叶文福，他至今还是我心目中的那尊神。可惜造物弄人，我还是遇见了他，看到他竟然像我们这些小人物一样平常、朴实、随和，甚至渺小。
我忍不住写出来了。但愿这不是对他的亵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