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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张新春|父亲觉得……

东方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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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季版     


张新春,辽宁新民人,1963年11月生人,大专学历,编辑职称,喜爱文学、历史,出版有《打造与状况——关于“康乾盛世”之官吏及“康乾盛世”》(辽宁教育出版社),现为国企管理人员

 父亲觉得……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

有如“立地成佛”一般,父亲忽然觉得没文化太受憋、太耽误事儿,时不时地就卷根儿烟静息在那儿剖析自己由于“文化太低”以致于如何如何。看来,“斗大的字认不了半口袋”、才三十六七岁的父亲是提前不惑了。他开始把我们兄弟姐妹特别是我和姐的学习提到了家庭重要议事日程,尽管他所能做的实际上很有限。

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讲自己所知道的“出人头地”的人和事儿,是父亲不惜把自己作为反面教材之外的在正面教导上的重要所能做;有的故事如历史时空较近的“压倒三江王尔烈”,甚至讲过多遍,仿佛他亲历。偶尔,他也会自言自语似地叨咕一句“肩巴头养人养一口,脑袋瓜养人养十口”之类的村谚。幸而“说者有意,听者有心”,又幸而他不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

父亲总是把他的也是我们的简陋的家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我们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农活他也都一改大男子姿态以最大耐性尽最大可能地承担了,虽然有些活实际上就是他分内,但总体上还应该说是替我们减轻了母亲的负担。

那时刚恢复高考,一心要打文化翻身仗的父亲看到了希望、发现了机遇——当然是我们的。每晚,我和姐都被要求要学到十一二点,父亲也陪我们到十一二点;后半夜三四点钟,他又早早起炕,冬则生好炉子,暗即弄好嘎斯(乙炔)灯,然后喊醒我们……邻居一女孩儿常来“借光”。那时,“电”已进村,但经常停,正念初中的我们饱尝停电之苦。——那时不止缺电,我一望无际的沃土乡野上本不该缺的粮、柴也照缺不误。

那时我们还为缺纸所困。家里买来准备迎新年糊棚糊墙的比较厚的一面光白纸也全被父亲给我们裁订成了练习册——用那种据说是苇膜造制的很薄很柔韧的财务账簿用的细纸捻成纸绳穿编,连孔子时代的“韦编”都做不到。我们先用铅笔写,擦掉后再用钢笔或油笔写——正反面都这样处理,一纸四用却不能“糊”了!所以,我至今惜纸,不丢掉、妄毁各种能再写字、可再打印的纸张,洁净的边边角角也要写几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之类才舍弃;对浪费纸张行为更是深恶痛绝,对古人所讲“敬惜字纸”则甚是会心、惊服。

督促我们念书、过问我们学业之外,父亲还常让母亲在活余、夜余“念书”。母亲是城里“逃荒”来的,城乡间念过几年“含金量”颇高的小学——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在我们兄弟姐妹眼里母亲几乎没有不认识的字儿,从没被我们问住问倒过!每每的,傍晚,温热的土炕上,不知父亲从哪儿淘弄来的几本书,《西游记》(竖排繁体字)《水浒》(上)《水浒传》(下)《保卫延安》《桐柏英雄》等,母亲翻来覆去地念,祖父、父亲和我们听。我家不是书香门第,我呱呱坠地时睁眼即苇棚灰吊。我的喜欢读书或即源于此,家门似也始有了几缕书香。

那时流行两句人们都不太当真又都心有余“忌”的话,一句积极的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句消极的叫“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那时就讲“拼爹”)——“学好”不易、“有个好”难!于我,可以说是“学好数理化,又有好爸爸”!当然,父亲实际上并没多么多么的好,其好更非“有个好”之好——父母及他们生养的我们都是众人,众人能“好”到哪里去呢?初中毕业,我分别以全县第八、全镇第一的比较“优异”的成绩几乎同时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和(小)中专,后“人贫志短”地选择了中专而早早地“背井离乡”、离开了已念了半个月的高中(永失“高考”机会了)。一年后,姐高中毕业也考上了中专;再两年后,我们几乎同时毕业参加工作。——那两年,村里每年都考出去俩学生,我家都占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没白费,他的文化翻身仗应该基本算是打赢了。

在既紧张严肃又如火如荼高潮迭起的那一两年学期里,我身上发生了一个“跳级”的插曲。父亲头脑中可能有一个关于“跳级”的故事,觉得“跳级”是最能显示孩子才智也最光宗耀祖的事儿,偏偏他坚信我的学习能力,于是他找到小学校长……就这样,初中七年级(在村小学)下半年我被允许在家自修七年级余下的及八年级全部的课程,准备同时考升镇中学八年级和九年级……“数理化”又“数理化”地考下来,我居然八年级考了第十三名、九年级考了第五名(姐第十名)!考虑到八年级毕业可以考中专和县重点高中,经有关老师建议和父亲决定(应该也有我自己的意见),我没有真的“跳级”,而是进了“八一(重点班,若跳级则与姐同学九一)”。那时我几乎成了镇上的“名人”,常有小伙伴们指指点点地来班级爬窗户围观。学业至上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更是走“白专道路”地、不知我是不是那块料地就直接任命我为班长。比起什么“少年班”那些什么“神童”,我当然是远不及而无过之,但父我还是可以狭隘地井蛙式地引“跳级”为荣。

早年,父亲觉得下地干活“打头”很威风,便用心揣摩、苦练本领,什么锄头、镰刀、镐,全娴熟;什么铲地、备垄、收割,全领先。大队(村)任人以能,后来他就当上了生产队长。

那时,父亲觉得拳头巴掌很能解决问题,特别是棘手、说不清、找不着理儿的问题。他不止打过母亲及妹之外的我们兄弟姐,也打过他认为不听话的本来关系不错的社员,那叔曾跑来我家跟母亲哭诉;也打过邻村到队里未收获完的地里捡粮食撵也撵不走的村民,那“老头儿”一躺我家热炕头上就是一个月(那可是祖父的专属区),母亲上顿下顿好吃好喝地伺候。

父亲觉得穿件皮夹克很体面。记得父亲有件黑皮夹克,后来因要缴建房罚款卖了——我家那三间新房子因用了他组织兴建但资产是生产队的属于“资本主义尾巴”范畴的砖窑的青砖而被大队批判并处罚(还好没没收)——值点儿钱、能卖的东西可能都卖了,或还借了钱。父亲异想天开地在那房子采用了那时只有在城市才能见到的防寒效果更好也更神奇的“双合窗户”及水刷石窗台、墙面,村里独一家,我们常津津乐道。——以前我们那旮旯的窗户是单层、上下两扇的,下扇相对固定,上扇可向内开启,常开就用专备的木棍支上;窗户纸后来也改玻璃了,冬季则要糊(溜)窗户缝儿。所谓“双合窗户”,上面固定一条亮格,下面则是里外双层、对对开的,且一定是镶玻璃的;开合用挂钩和插划固定。

其实房子比包括皮夹克在内的所有穿戴都更有体面价值,有了房子没了皮夹克,似乎很值!但对于活生生的人而言,皮夹克要比房子更个性生动也更具可移动性、随机性、即时性的表现力。后来家境好了点儿,父亲主动但估计也是咬了牙跺了脚地给已经参加工作了的我买了件咖啡色风衣式颇为“另类”的长皮夹克,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大概150元左右,相当于我那时四五个月的工资及念中专时一学期的开销。父亲之所以如此有魄力、如此大方出手,一则他可能有一个一直耿耿于心的皮夹克情怀需要了却,二则更主要的应该还在于他乐见我衣锦还乡;估计姐弟妹们都羡慕、嫉妒……

父亲觉得有件晶体管收音机(俗谓“小戏匣子”)之类的稀罕、时髦物件很神气。于是,一次游荡回来时,他身上就斜挎着一个精巧崭新的收音机了,皮套皮带儿。父亲就是“家里呆不下”。据人己讲,年轻时他是跑黑龙江的“盲流”,因没文化,一个一个的单位都没留下,最后只好回家,娶妻生子务农了。我们记事儿时,他是今儿个沈阳、明儿个吉林、后儿个山东,什么他舅家、伯父家、表姐家,外地的亲戚家他都去过;好在回来时不空手,总有那时农村稀罕的饼干、糖球之类好吃的和各色土特产。祖父去世时他就不在家,风尘仆仆地归来,扑通跪祖父灵前泣不成声……

我在省城读书时,父亲还给我买了台深圳产的“华强牌”录音机,比街上流行那种日本三洋“饭盒子”大点儿,也更好看,120多元吧!印象中录音机总是特务间谍用的极神秘的玩意儿,转眼间就民用了、就我也用上了;那也是班上独一份儿。类似的,父亲还给我买过一架海鸥120照相机,又给姐买小提琴,城里的表姨很是不屑,当我们面数叨父亲“太信自任儿”。

父亲去世时,我们陪葬了他生前走哪儿带哪儿的收音机,当然已非那个皮套皮带儿的了;换了新电池,然后打开,调至他爱听的频道……

父亲觉得有辆摩托车(俗谓“屁驴子”)很牛、很风光,他舅我舅爷有一辆,记得曾骑着来过我家,来去都是突突突的一溜烟儿……经不住父亲的一再谋划,姐曾挤出资金给父亲买过一辆机动而非摩托的三轮车(俗称“小凉快、小蹦蹦”),父亲兴冲冲并也突突突地开到镇上,准备打发日子与拉脚挣钱并举,不曾想第七天就刮伤了人……开门不吉,出师不利,让目明耳不聪的父亲迅即放弃了谋划,回归慢节奏、有诗意但他觉不着的田园,日子照常,收入稳定。

父亲还觉得家门口偶尔停辆小汽车是件很体面、壮门面的事儿,因为在农村这可说明这家有像样的亲戚。后来我和姐常开车回去,再后来他竟死于车祸——那概率和富贵人遇到飞机失事差不多。如今已遍地汽车了,诸多私家转眼间就天方夜谭般地有车了。

对父亲而言,能够迅速得意也最得意、最惬意的事儿恐怕莫过于喝酒了——他一定是这么觉得的。我们回家,不买啥也不能不买酒。套用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故事,结合父亲尾“玖”之名,乡亲们送呼他外号“老九(酒)”,他不以为耻——起初我们不解:父亲哥一个,咋叫“老九”呢?许多理性不足、任性有余的他“觉得…很”的事儿也都是在酒后完成的,比如跟大队干部生气回来拿家人家具出气。偶尔家中设局,父亲和他那些我们熟得不能再熟、以叔叔大爷相称的老伙伴们便会下午喝到晚上、晚上喝到半夜,母亲是桌上桌下、不厌其烦地菜饭烟茶,我们是饥肠辘辘、狼奔豕突地前院后园、左邻右舍;他们则非酒酣耳热、大话连篇、东倒西歪地不拉倒,记得有一次老会计曾在一句结结巴巴的“我坐这儿”后咕咚一声坐地下了——没凳处他以为有凳,上不了桌的我们窃笑解“恨”并礼貌地扶起他。——为此我曾跟右舍亲姑发誓“长大了绝不喝酒”,遗憾的是我没有信守承诺。

父亲觉得搬进城里住楼房一定很……母亲后来倒是“回归”城市住上了楼房,只是身边已没了丈夫——我们的父亲!孤苦几年,母亲便也在一个初冬的以往她“念书”的时辰突然追随父亲而去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这或可养十口的脑袋瓜常常会呈“脑呆瓜”状……

父亲是不是觉得公社书记、村长等等的——县官等等的很难见到——很牛很神气很威风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官至生产队长并因房子的事儿被撤职批判他是满怀追悔和遗憾的。

父亲“觉得…很”的事儿,或带有乡村记忆,或打着时代烙印,或表露以“文化太低”为底色的个性;虽多不顾我们的“觉得”,我们却受益多多——当然也有“受害”的,算他无意!

父亲“觉得…很”的好多事儿在他有生之年都未达成。父亲“觉得…很”的一些事儿乡亲们大概同样会“觉得…很”吧?人的一生是充满遗憾的,赶上时代大变迁的父亲那一代人的一生必然更是充满遗憾的。

今昔我们都有我们“觉得…很”的事儿,在昔的,父亲或不理解;在今的,父亲已绝然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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