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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驾驶
大老板要出门公干了，就给自己的司机打电话：“把车开过来……”。大老板说这话的时候是生命里最为享受的时候，因为这话在古代，就是文官说的“衙役们备轿”，就是武官说的“警卫员备马”。我不是大老板，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诗人，但是我如果要出去私干，我会给一个大老板打电话：“志鸣，忙不忙？不忙了把车开过来，我们去一趟清水。”同学任志鸣把车开到了我们小区的门口，我拉开前面右侧的那个车门，腰一弯，进去，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这当然是我最享受的时刻：大老板给小诗人开车嘛！不过我看手握方向盘的始终微笑着的任总，他好像也十分享受——礼贤下士，正是他的享受！
一般的小汽车，五个座位。正驾驶背后的那个座，据行家讲，最安全，所以坐公车出行的时候，懂行或者胆小的老板，都喜欢藏身此处。但大部分的老板还是喜欢坐在副驾驶位上。副驾驶位，视野开阔，相对宽敞，最重要的是，像会议的主席台一样，那儿本来就是老板坐的地方。在坐得安全和坐得尊严之间，老板一般都会选择坐得尊严。生命诚可贵，安全价更高，若为尊严故，二者皆可抛！
大老板坐在副驾驶的位上，一边养尊处优闭目养神，一边奔赴神圣的工作岗位。
我和我的教书匠同事可不是老板，我们出去打双扣或者奔赴什么婚丧嫁娶的活动，一般都是打的。打的的时候，也一般都是抢着坐副驾驶位，因为中国的“打的文化”有一个潜规则：坐副驾驶的，就是掏钱的。但是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总是躲着不坐副驾驶。奸人嘴甜，他的理由不是“你胖你坐前面”就是“你腿长你坐前面”。有一次，他照例躲躲闪闪地去拉后面的车门，让我给挡住了：“你怎么老是这样？今天该你坐副驾驶了！”小气人往往也是聪明人，于是他当场自嘲：“我又不是领导，我咋能坐副驾驶？”他说得也对，只要有领导与我们同行，则领导无疑要坐在副驾驶位上，并且，他不一定掏钱。只要有领导在，即使是坐在后排的人，也老早就把十块钱捏在手里了。领导只需要在下车的时候装模作样地摸一下自己的钱包：“我的钱包哩？”仅此而已。
“但是”，我一边把他往副驾驶位上推，一边说：“今天又没有领导。”
但即使坐到了副驾驶位上，他也不一定真的就掏口袋破财化灾。他有的是勤俭节约的好伎俩，比如，车快停的时候，他就掏出来一张一百元的，明晃晃地，在前面边晃边叹：“人穷了没办法，有钱也只有一百元的。”他知道出租车的司机会说：“麻烦给成零的，找不开。”他就这样逼得我们后面的人只好手忙脚乱地找零钱……像他这样不爱坐副驾驶的有钱的穷人，这个世上应该还有很多！
我虽然不是领导，也不是无钱的富人，但是我却爱坐副驾驶。
我爱坐副驾驶，倒不是因为我一定就比别人大方，乃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爱操心。当同事小陶买来私家车之后，当他不时要拉着我们去吃饭去打牌的时候，只要领导不在车上，我一般都会抢着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要替小陶至少把车子右边的情况给他随时看着。当王元中博士和李志孝教授只知道透过车玻璃看外面的女青年的时候，我却看着右面的后视镜：“右面有个人！”我会不时地提醒我们的陶师傅：“现在该变线占右道了吧？我们要从那个地方下高速！”或者，我会提醒他这个猛男：“这个地方要慢一点！”如果是别人坐在他的身边这样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小陶一定会不高兴：“你们都给我好好地坐着！我是个干啥的，我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对我的饶舌，他却格外地宽容。在他刚刚接来车的时候，在大家怀疑他的技术担心自己的小命而不敢坐他车的时候，我却勇敢地坐了上去，并且鼓励他：“我相信你！你其实是一个细心人。”
其实我并不勇敢，我也担心自己尚不太老的老命。不过我知道：刚刚学会开车的时候，司机们加倍小心，一般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即使出事，也不过是擦擦碰碰而已。狼吃的是枪手，河吹的是水手。狼不吃一般人，因为一般人没有本事去招惹狼；河也不吹一般人，因为一般人没本事也就不到河里去招波惹浪。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乡下跟事情。路很不好走，弯子又多又急，又陡，小陶车到山前，无路可退，就朝副驾驶这面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无比的自豪，因为这是他对我这个副驾驶一次重要的资格认定。我说：“提前挂入一档，放心地上！没问题的。”他说：“那我们就上吧！”其实我只是骑过两年摩托车，其实对小汽车，我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摸只是坐过几次。
这一路上，我真是把心提悬了。我的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的泥土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但是我却没有多说一个字，我唯一说的一句话是：“走高不走低，把轮子压到路棱子上，小心底盘。”终于上到了山上，也到达了一个场院，我和小陶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坐在后排的丁念保和安建军之流，却对一路上经历的艰难一无所知。他们在后排上的安乐窝里议论着NBA、后现代主义、国家级科研项目等等，对刚才的惊险过程懵无所知。他们甚至不知道汽车是要烧汽油的，他们以为汽车喝的是矿泉水——他们没有一个客气一下地说：“这一路的汽油钱我掏了吗？”他们现在是误人子弟的教授，他们一旦当上了国王，一定是不知民生疾苦的昏君！
我虽然也没有主动给小陶掏过汽油钱，但是我至少给小陶发了一根香烟。下了车点上烟，我才给小陶说：“这条路我走过！那一回，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是音乐学院的院长。那一回真把他给吓坏了。走到半路上，他吓得给司机说：‘我的妈啊，我不敢坐了，你停下让我下去！’司机是音乐学院的杜老师，他的胆子却正正地。他当时只是短促地喝止了院长：‘悄悄地坐着，什么也不要说！把眼睛闭上！’可能是因为那人毕竟是个领导，杜老师又补充了一句：‘你把我说得都有些紧张！’那一天其实把我也吓坏了。毕竟路的一面是崖，一面是万丈深渊呀！”
小陶说：“我主要是怕会车。这么窄的路，要是再过来一个车咋办？”我用一个谎言打消了小陶的顾虑——因为我们毕竟还要原路回去。我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这里的路，因为会不成车，所以有一个规矩：上午进下午出！上午全是进去的，下午全是出去的。”
有时候——主要是有领导的时候，我不得不离开了自己的副驾驶位，大材小用地坐到了后排。即使到了后排，我却习惯性地照样要操心，而且是操闲心。看不到后视镜了，我就伸长脖子努力地朝前看。视野虽然不那么宽阔，但是道路还是能够看见的，尤其是司机眼前的速度表还是能看见的。如果速度有些快，我就会委婉地提示：“不知道这段路人家的限速是多少？”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开车的过程中也会感到疲乏，尤其在宽阔笔直的高速公路上，他的手里动作一少，嘴里就会打起呵吹。虽然他打呵欠的时候，把右手略微一曲，按在了嘴上，但坐在后排的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我马上给司机发烟：“王师傅，来，吸一根！”
关于乘客和司机的关系，我至少有两个知识：第一，司机是需要抽烟的。第二，司机是需要有人和他说话的。
为了和司机说话，我常常无话找话：“王师傅，你还没有安装电子狗么？”“王师傅，人家这四车道的路，跑起来真舒服！”“王师傅，你最远跑过哪里？你去过新疆么？”我手搭在座位的靠背上，把头朝前伸着：“王师傅，今天这天气，雾蒙蒙地，能见度真差！”其实，我也很瞌睡，其实，我也很想睡觉，但是，我却不敢睡。到了车上，我就是一个爱操心尤其是爱操闲心的人。我这样缠三缠四地要和司机师傅说话，是我觉得自己不能仰着头在后排大睡，不能一路上一言不发地装深沉。但是，好多给领导开车的司机都奉行着当司机的原则：“开好自己的车，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我好多次都在因公出差的时候遭遇了这样的司机。他们可真是聪明人，他看见领导和我没有多余的话，他和我也就没有多余的话。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问两句他答两句。我不问，他不答……和这样的司机说话，真是太费劲！所以，我最不爱坐的车，就是有领导同行的车！我不是不喜欢领导，我是不喜欢这样见了领导就不说话的司机。
后来，我妻子也买了一个车，我坐副驾驶的次数也就陡然多了起来，生活也顿时变得幸福无比。妻子送我到学校去上课，或者送我到酒店去吃饭，同事们见了，就说：“老雪你现在牛起来了呀，你现在都成领导了——有专职司机了！”我的回答则是：“什么领导？我是副驾驶！”
我是我妻子名正言顺尽职尽责的副驾驶。车子买来，妻子不看说明书，我就躺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给她看；妻子工作忙，回来了就睡觉，我就端水给她擦车子，真像店小二给客人饮马；上了车，我看着她系好安全带，就看仪表盘，看有没有哪个门子没有关好；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也是我记下的公里数；需要导航的时候，我就一下一下地触摸、输入、搜索。和给小陶当副驾驶一样，我也一直注意着右面的后视镜；加油的时候，她坐在车上，我就下去付钱、拧油箱盖子；交过路费的时候，也是我把卡和钱准备好了，先递给她，她再递给收费的笑脸。笑脸给来的票据，也是我负责放在储物箱里；如果需要问路，那就更是我下去大妈长大爷短的事情了；即使是到了地方停好了车，她嘟地一下压了遥控器关了车门，也是我不放心地前门拉一下后门拉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锁上了……当然了，倒车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更应该站在路边给她前后左右地看着。有时候，我还会站到路的中间去，像个交警，把别的车先给拦住。等她倒顺了，我再快步走过去，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进去，坐下，对她说：“开路！”
事实上，我给妻子当副驾驶，显然比给小陶当副驾驶尽心多了，但是，我的妻子对这一切并不领情，或者说，她对我在车上的指手画脚并不宽容。小陶的脾气那么急躁，但是他都能忍受我的饶舌，可是我那么好脾气的妻子却不许我多说：“我最讨厌你在车上给我乱指挥！”
我只好目视前方，暂时地闭了嘴——谁让我只是一个副驾驶呢？
作者简介：雪潇，原名薛世昌。1965年生于甘肃秦安。“九三”学社社员，天水师范学院文传学院教授。业余写作散文，曾出版随笔集《怅辽阔》（2004）、散文集《大地上的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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