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散文冬季版
守望鸬鹚
太阳升起来了，马踏湖上若隐若现的薄雾逐渐散去。
密布湖区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或深或浅的河道，掩映在两岸高高低低的芦苇丛中。不经意间，一条稍宽的河道传来竹篙击水的声响，一只被称作“溜子”的小船缓缓驶来，宛若平镜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船舷上整齐地站着两排鸬鹚，如同列队待命的士兵，随时准备进入一场必胜的战斗。
撑溜子的汉子环顾鸬鹚们一周，鸬鹚们也瞪着淡绿色的眼睛瞧着主人。汉子的目光停留在这些精灵的脖颈上，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系脖”的。“系脖”就是用麻绳或稻草编个套扣置于鸬鹚脖颈，防止它们私吞捕获的大鱼。
“ 喔——喔——干活喽！”随着粗犷的喊声在水面上飘荡，汉子和他的十来只鸬鹚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汉子喊完，拿竹篙向着船舷一比划，一只只鸬鹚扑棱着翅膀跃入河面潜至水中，溅起一朵又一朵闪亮的水花。水花瞬间融入河水，粼粼波纹一圈又一圈荡漾开去，阳光的影子在水面上欢快跳跃。
溜子不再前行，水面暂时归于平静。站在船舱的汉子不苟言笑，一双犀利的眼睛来回巡视。他比谁都清楚，此刻，水下正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如果说出征的鸬鹚是英勇善战的士兵，汉子就是运筹帷幄的将帅。
不多会儿，河面上绽开一处水纹，一只鸬鹚半露出水面，嘴里叼着一条闪着银光的尺把长的鲤鱼，扬着脖子往下吞。因为脖颈上有套扣，它是咽不下大鱼去的。
这是一只翅膀上有着墨绿色羽毛的鸬鹚，个头不算最大，但动作迅捷，出击凶猛，捕鱼既快又多，一双眼睛似乎会说话。汉子亲切地喊它“老大”。
除了嘴上叼着的鲤鱼，“老大”的喉囊也鼓鼓的。汉子把竹篙伸向水面，“老大”骄傲地跳了上去，稳稳地立在上面。汉子麻利地将其挑到船上，一把抓住它的脖颈，先让它张大嘴把那条拼命挣扎的鲤鱼丢进鱼篓，再将它吞进喉囊的鱼挤出来。
“伙计，不孬不孬，接着干！”汉子轻轻拍了下“老大”的头，将它甩进河里。
随着河面上绽开的水纹增多，一只只喉囊鼓鼓的鸬鹚相继出水。汉子的动作明显快了起来，甚至都要忙不过来了。不到一个时辰，船舱鱼篓里的鱼已经有十好几斤了。鲤鱼、鲫鱼、草鱼、白条、白鲢、鲶鱼、黑鱼、嘎牙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
完成几次捕鱼任务后，鸬鹚们显然有些累了。汉子将鸬鹚嘴里、喉囊里的鱼悉数倒出，顺手捡几条小鱼填进它们嘴里，轻轻一松脖颈上的套扣，食物便进入其胃中。得到奖赏的鸬鹚们稍事休息，又一次扑棱着翅膀跃入河面。
汉子叫刘洼，五十多岁了，是童年玩伴刚子的表哥。牧鹰，是刘家代代传承的营生。汉子十一二岁时即跟着爹在湖上牧鹰，对鸬鹚的习性了如指掌。出工、歇工、收工，驯鹰、放鹰、饲鹰，一天天，一年年，他和鸬鹚相依相伴。伺候这些可爱且神奇的精灵，是他的精神寄托，几乎成为他生活的全部。
我小的时候，刚子的舅舅和表哥常撑着溜子到穿过我村的乌河放鹰。好几次，我和刚子帮着收鱼、抬鱼。我就是这样认识鸬鹚的。不过，那时只知道它叫鱼鹰，直到从语文课本上读到郑振铎先生的文章《鸬鹚》，才知道这黑不溜秋的家伙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鸬鹚，俗称鱼鹰，羽毛黑色，有绿色光泽，颔下有小喉囊，嘴长，上嘴尖端有锋利的钩，善潜水捕鱼，渔人常驯养之以捕鱼。
马踏湖何时有的鸬鹚？不得而知。刚子的舅舅老刘说过，他的爷爷在世时就是湖上放鹰的老把式。那时的鸬鹚，据说是从皖中巢湖地区引进的。之所以从外地引进，是因为那里的鸬鹚与本湖品种相比，天性更威猛，战斗力更强。鸬鹚的寿命一般25岁至30岁。当年引进的鸬鹚自然活不到今天，却代代繁殖，到现在算不清有多少代了。
在马踏湖区，捕鱼的方法不计其数。不管采用哪种方式，只要具备经验和技巧，都能有所收获。惟独鸬鹚捕鱼，既需经验和技巧，更需人与鸬鹚的无间合作。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让鸬鹚成为捕鱼高手，从刚出壳开始，就得下力驯养。为了培养对鱼的追逐感，鸬鹚一出生就要喂食剁成肉泥的鱼。一旦羽毛长起，就放它们下水训练扎猛子。更费神劳力的是体能锻炼。要不间断地让鸬鹚练习跑步、跳跃，甚至爬杆。还有很重要的一环，让鸬鹚听得懂主人发出的指令。几句简单的吆喝，往往因音调、节奏不同，有着不同的含义。一个成熟的牧鹰人，和鸬鹚“对话”应是无障碍的。
“驯鹰这事，来不得半点偷懒。”汉子感叹。一只技艺过硬的鸬鹚，是经过多重打磨炼成的。人们只看到鸬鹚捕鱼的娴熟和地道，却不知它经受的近乎残酷的训练，亦不知牧鹰人付出的心血和汗水。
汉子一记事就跟着大人驯鹰，这么多年来明白了一个道理，驯鹰驯的是鸬鹚的技艺和体能，炼的则是人的意志和韧性。在这个过程中，人和鸬鹚都需要坚定而强大的毅力。
站在船上或岸边，人们是无法看到鸬鹚水下捕鱼的场景的。我看过一部水下拍摄的纪录片，真切感受到鸬鹚捕鱼那一瞬的迅捷、干净和利落。鸬鹚善游泳和潜水，在水下出击的速度堪比离弦之箭。靠近猎物，它突然伸长脖子，用长而带钩的嘴巴向目标发出致命一击，然后死死咬住，整个动作可谓“稳准狠”。如此，无论多么灵活的鱼也难以逃脱。这时，鸬鹚迅速浮出水面，一边以吞咽的方式缚住拼命挣扎的鱼，一边向牧鹰船游去，在主人配合下将猎物“缴纳”。
评价一只鸬鹚是否威猛，不仅要看它每天能捕获多少鱼，还要看它能不能捕获等同甚至超过自身体重几倍的大块头。汉子钟爱的“老大”去年就捕获了一条八斤多的野生鲤鱼，事后得到“吃小灶”的奖赏。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汉子的爹驯养的一只鸬鹚捕获过一条十五斤的草鱼。
关于这只鸬鹚，马踏湖区流传着一个“鹰不换驴”的故事。
有一年，一个牧鹰人找到汉子的爹老刘，提出用自己的五只鸬鹚换老刘的那只鸬鹚。好说歹说，老汉不肯。那人不死心，第二天牵来一头能拉车推磨的驴。
“用这牲口换你那只鹰，中不中？”
“不中！你牵啥来，俺也不换！”
那只鸬鹚活了27岁，在同类中属于高寿。尽管如此，汉子的爹心痛得整整一周没吃下饭。“它陪着我在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天天在一起，就是块石头，也捂热了。”老人边说边伤感地叹气。
鸬鹚不会说话，却懂得主人的心思。“别看它是一只鹰，你对它好，它对你就好；你对它不好，它也不会卖力。‘人物一理’嘛！”汉子说。
朝夕相处，风雨同舟，鸬鹚就像汉子的孩子。即便其中的一只因体力不行干不了活了，他也不舍得遗弃。呵护好这些精灵，汉子毫无条件，毫无怨言。每次给鸬鹚“系脖”，他都小心翼翼，做到松紧有度，让鸬鹚既吞得下小鱼，能正常呼吸，又吞不下大鱼。人干活久了会累，鸬鹚同样。放鹰时，汉子时刻观察鸬鹚的状态，看到哪只累了，会及时用竹篙将其挑上船休息。通常，鸬鹚上午捕鱼两个来小时即收工，午休后下午再捕鱼两个来小时，极少有“加班”的事。鸬鹚在船舷上的站位是固定的，互不“侵犯”，相安无事。汉子尊重鸬鹚们的“条约”，不会调整它们的站位，一切顺从自然。
汉子对鸬鹚好，鸬鹚表现也出色。“每次下水捕鱼，它们都很努力。”这让汉子很满意。鸬鹚的协作意识强，遇到大鱼时，它们会合力捕捉，有的啄鱼眼，有的叼鱼鳍，有的咬鱼尾，配合得相当默契。
鸬鹚捕鱼，一项传承了上千年的渔猎技艺，一道历久弥新的水乡风景。
如今，在马踏湖区，像汉子这样的牧鹰人已经不多见了。他载着鸬鹚下水作业，不单单像他的父辈、祖辈那样为了谋生，很大程度上出于保护传承这门古老的技艺。马踏湖成为国家湿地公园，汉子很高兴，但也有一些担心，比如湖区许多传统技艺的传承面临后继乏人的尴尬。遗失了那些鲜活生动的湿地习俗，淡化了那些原汁原味的湿地文化，马踏湖还是马踏湖吗？他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保护地域文化做点事情，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微薄的。这几年来，汉子在湖上放鸬鹚，更多的是为了展示水乡风情，让外地游客更直观地感受湖区文化的魅力。每当这时，他感到很踏实很自信很欣慰。
岸上炊烟四起。汉子披着蓑衣蹲在船头吸烟，如同一尊雕塑。劳累一天的鸬鹚吃饱后整齐地站在船舷上，船舱鱼篓里捕获的鱼有一搭无一搭地发出扑打声。竹篙静静地躺着，溜子随着水流在河面上缓缓地、自由地漂荡。
汉子守望着鸬鹚。
鸬鹚守望着汉子。
汉子和鸬鹚共同守望着马踏湖——这梦幻般的家园。
那一刻，以绚丽的夕阳为底色，汉子、鸬鹚、溜子、芦荡和辽阔的马踏湖浑然一体，组成一幅壮美的画卷。
【作者简介】王超，男，笔名陶也，山东省桓台县人，在职研究生学历。山东省古典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王渔洋研究会常务理事、淄博市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故乡屋檐下》《注释带经堂印谱》《手镜之鉴》等。获首届王渔洋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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