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散文冬季版
他亲热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亲热地喊着我的小名,说他考虑了很久,才给我打这个电话。
我问他是谁,有什么事情?
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名字有点耳熟,却记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他说他从我姐口中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说,因为看到了我的学校的名字,就想到了我,就想给我打一个电话。
他说,你们学校的那些瓷砖,外墙的、内墙的、地面的,都是我们贴上去的。
我大致明白了他在干什么。却不知道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我尽量热情地询问,有没有事情可以帮忙。他说:没有没有。就是想打个电话,想证实一下,这个电话的主人是不是你。
我有点应付的嗯嗯啊啊,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寒暄半天,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有什么要求。
挂了电话。我径直打电话问我姐。姐含含糊糊,回忆说似乎……好像有这么一个人,通过别人问过我的电话。
我保存了这个号码,在通讯录的姓名里注释了“说是同学”几个字。
后来,我到了滨河新区。我的新学校,就漂亮地落座在这里,我看见办公大楼在太阳下反射出耀眼光芒的贴磁墙面,突然想起了那个电话,还有那个喊着我小名的陌生的声音。就拨了这个电话,说我在新区,想去看看他。实际上我还是好奇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熟悉我的人,我却想不起他来。
他回答说已经离开了,现在正在另一个新区贴砖。他说的那个地方我不太熟悉,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就寒暄说以后请他吃饭。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开车在新区宽阔的马路上奔驰。新区正在开发,到处是塔吊和半成品的楼房以及脚手架,脚手架上隐隐可见穿着蓝色工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忙碌的身影,我猜测着,那个打电话的人是否就在他们当中呢。我看了看放在副驾驶位上的一包吃喝,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有一位熟悉的小学同学从远方的城市来到我的城市出差,邀约我去吃饭,他顺便问我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同学,我说了他的名字。小学同学说:是呀,是同学呀,赶快约来。
我打电话,他说正结了工程,准备这两天要了账就回家过年去。不过,还是很高兴地答应了要来赴约。
不一会儿,进来一位中等个儿,比较瘦削的中年男子。他亲热地喊着我的名字,径直走到我面前,我也做出亲热的样子伸出手去。
你一点都没变化,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坐下来,有点不好意思,搓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服务员端来茶水,他端上又放下,额头上渗出细汗来。
我提醒说,把外套脱掉吧,他抖抖衣领,还是没有脱下来,挂到衣架上去。
真的,如果在大街上,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他喝了一口茶说。
我笑了,没有当真。年过半百了,怎么会是小时候的模样,想想都是应酬罢了。
他似乎觉察出了我的心理,补充说:本来不想联系你们,想想,再不联系,哪天死了,就真见不上了。
那位我熟悉的也熟悉他的小学同学赶忙截住他的话头:什么死了死了的,社会这么好,生活这么好,我等退休了,才准备好好活人呢。
他微笑着,低头喝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突然眼圈一红,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整天在墙上爬着,脚手架上站着,哪一天不小心一头栽下来,说死就死了。
小学同学赶忙打岔,不让他再说下去:都一样的,说不易都不易,你以为我们享福,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痛苦你尝过吗?
他笑了。我一挨到床上就打呼噜了,睡不着这种富贵病,我哪有时间享受。
不是享受,你没有经历过。有一次,我连着七天七夜都没有合眼,那种痛苦你咋知道呢。小学同学也诉起苦来,我们的交谈就热络起来,家长里短地。
交谈中,我知道他有一儿一女,都成了家。也有了一儿一女俩小孙子了,大孙女十一二岁,正上小学,小孙子五六岁,明后年也能上学了。儿子媳妇都在外地打工,一南一北的,没个着落,小家庭也怕是名存实亡了。他也常年在外面包着工。“是个小包工头。”他笑着补充。只有老伴儿一个人在老家拉扯着孩子,看护着家院。不过,他说他已经在老家买了二层楼的商品房,准备后半辈子就在老家开个杂货店,不出来打工了。把俩孙子好好操心着,让念好书。
我笑说:啊呀,老地主呀!二层楼的商品房,光租出去也够你老两口风光的了。
哪能呀,俩孙子要念书,儿子媳妇还不知道怎么样,能不能和好。儿子光董麻达,光我的钱都搭进去几十万了。我不知道他说的“董麻达”是什么事情,也没好意思问。小学同学劝说:儿子媳妇子的事情让他们自己管,你把他们拉扯大了就行了,还管到啥时候呢。
俩孙子不能不管吧。他说着叹口气,似乎自己给自己打气:啥都能耽误,就是不能耽误娃娃的学习。你看你们,把书念好了。哪像我,尽受苦了。
我连忙插话:都一样,都一样。
话是这样说着,其实受苦和不受苦还是能看出来的。你看那位小学同学,养尊处优惯了,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一种职业的果断和富态,而他,任我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这个熟悉的名字后面那张小时候的面孔。没有一张稚气的脸能和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匹配,没有一双圆润的手能和这一双钢筋水泥般的手对应,也没有一个壮实活泼的身影和这个不算佝偻也绝不挺直的瘦削的背影重合。
我们都说着地道的家乡话,各自却不免带出一些特殊的口音,让我真切地感觉到时光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影子。
你的账结好了吗?
我想起他说过的结账的话,因为经常听到农民工年终要不到工资的信息,就关心了一句
他从外套里面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卷纸片来,看起来都是老板写的便条,说:就这些了。
多不多?
不多,一共就四万多了。
难不难要?我有一个在法院工作的亲戚,要不要帮忙?
他连忙摇手,不要不要。现在国家出台了保护政策,老板一般还是守信誉的。这些都是工友的工钱,我先拿我的钱垫付了,把人家打发走了,我等着要齐了,就回去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觉得有点炫耀自己的身份了,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有些羞涩的笑容像擦亮了一根火柴那样突然点亮了我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四年级还是五年级,那个坐在教室后排的高个儿的男生,不正是他吗?
坐在第一排的我,总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回头,发现这种羞涩的笑容。
你这么大个子,白长了呀!
似乎还能听见老师敲着桌子,恨铁不成钢地声音。
每次听到老师笃笃笃敲着桌子的声音,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到他低着头、弓着腰的神情。
偶尔,也会碰到他一闪即逝的羞涩难堪的目光。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班里的,好长时间没有听见那位数学老师敲桌子的声音了。才知道,他退学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一点都找不到当初那个高个儿男孩的影子了。他的个子,现在看来,并不觉得有多高。
“能见一面,就是哪天死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分手的时候,他挥着手对我们说了同样的话。
四十年的时光就在一瞬间冰融雪化,润湿了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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