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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杨保志|黑夜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东方散文冬季版



黑夜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黑夜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那一天,我背了自己的双手,从容地走在大街上,在车水马龙的灯光里发现了自己的影子。高处照来的灯光将我的影子忽长忽短的拉动着,我照旧背了自己的双手,很从容地走动着。
      影子是一直存在的,这肯定不是自己的第一次发现,只是很久以来没有如此深刻地关注。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英雄,领着自己的影子走来走去,我背着的双手也就更加增加了我的某种自信。我几乎用蔑视的目光扫射着我正置身其中的城市,它确实离我很近,但却又让我觉得如此陌生。
      这座城市是我的吗?它的喧闹与虚幻与我有什么关系吗?除了每天呼着污浊的空气,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喝的水是从远处雪山的峰顶上流下来的,我吃的粮食是我别离了几十载的乡村运来的,我穿的衣服是大漠边际的棉田里长出来的,甚至,我所熟悉的面孔也大都带着农人的笑意。没有人否认他们的祖上曾和神农氏一道割麦插禾,但这点亲缘关系随着城市气氛的逼仄也渐淡渐远了。他们都很相信自己是个城市公民,并引以为豪。 
      我就这样常常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思索,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我的内心,甚至看不到我的灵魂时而阴暗、时而崇高。我不过是自己影子的英雄。我在城市里走来走去,它也在城市里走来走去,我们旁若无人。我看不到这座城市的不同之处,看不出从我身边走过的男人和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更看不出这一栋楼与那一栋楼的真正区别。他们在我的眼里几乎没有区别意义,只是一些符号特征。它们只能提醒我是东是西,或者冬天、夏天、上午、下午。公交车上下班的人流与我印象中的蚂蚁搬家没有任何的区别,来来去去的,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更不知道都在为谁而忙。他们都有一个似乎直到死去时也搬不完的家。所以,很多时候,我几乎认为自己与这个城市毫无干系,这个城市于我也是多余而荒唐的。它们看我跟我观察他们一样,都是苍白而平淡的。你不能指望雪天里的星星会很善良。你受冻与不受冻、挨饿与不挨饿,星星都始终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此时此刻,我真正感到自己实际就是这座城市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当我写“城市”这两个字时,一只米粒大的花瓢虫正在悄悄地接近我的笔触。我希望它是为了等待另一只虫子的爱情而不是为了一顿晚餐才来到这里的,所以,我就容忍了它在我的书本里走来走去,就像别人无视我在城市里走来走去一样。但让我的始料不及的是,这只虫子突然停在“城市”这两个字上一动不动了。我觉得这是对我最大的嘲讽。如果有人认为我是凭空杜撰,或者牵强附会的话,那就给我一枪好啦,这算是说谎的报应。可我是真实的,不是卡夫卡黑灯瞎火写小说。我觉得我的背冷冷地现出了虫子一样的花瓣,被别人数起来也很清晰,一下子就可辩认出我是这座城市的哪一类瓢虫。我面前的这只就足足有十七只花瓣,很容易辨认。我以此知道会有人因为数清了我背上的花朵而哈哈大笑,只笑得我的影子都有点不愿意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为止。 
     我呷了一口茶,是遥望远方的一大口,这会有更多的时间让虫子去思考走留的问题。但我和我的虫子都还没有离开的迹象,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命运与这个城市密不可分,其实有什么关系呢?虫子开始走动了,却又找不到来时的路,围着我的笔记本绕着大圈子,茫然无措。我必须给它一口带点早餐咸鱼味的空气,它才可以回到自己的草丛。我这样做了,我没有心思与另类周旋。
     但城市是宽容的,比我对待这只虫子有耐心。没有人刻意让我离开,也没有人打着请贴邀请我速速归来。十几年前,当我从一个村庄转移到另一个村庄时,我觉得艰辛。现在,我的脚步正迈在城市的水泥地面上,离乡村是越来越远了,但能让我时常想起的,仍然是乡村。在这样光怪陆离的大街上行走,我认为我是孤寂的,有没有人都一样。周围的事物闪烁其辞地变幻着脸孔,这会有什么不同嘛!我从城市的东头走到西头,这与穿越自家的草地和麦田没有根本的不同。我是城市的影子,城市于我而言,也是我的影子。我们像暗夜里行走的两个陌生人,影影绰绰的,不需要的招呼,各走各的路就行了。堵塞我视野的诱惑有许多许多,我需要虫子一样绕着大圈子行走!  
        我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它可能是一间小屋,也可能是遥远的海边。我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很踏实,我觉得清静、安祥、甜美,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在我自己有水有茶有书可阅的小屋里,我时常可以借着斜射过来的灯光观阅自己的影子。它始终像只狗一样一动不动的伏在我的身后,就像我的灵魂无法挣脱我肉体的束缚,百无聊奈,一无是处。我看着自己的姓名不敢辨认,只有影子从我的脚跟处向外延伸,让我觉得真实。我的名字也许比我的影子更实际,但却没有意义。名子是叫给别人听的,它只能方便更多的人,以便于使唤起来得心应手。实际上连你自己都很少叫过自己的名子,哪怕是夜晚,哪怕是一声,哪怕是轻轻的一小声也行。你能说那个你从没有叫过的名子是你的嘛,你确实没有叫过一声啊。但你却总能听到有人拈着你的名子呼来呼去,指手划脚,不厌其烦。这个最初根本没有得到你同意却要强加给你而最后又得到你默认的名子,怎么能说是真正属于你呢!它不过是个符号而已,是为别人更好地使唤、奴役、糟踏、作贱而套上的绳索,像悟空头上的项圈,随时都有可能不问因由,劈脸打来。天啊,没有名子也许我们会活得更轻松、更纯粹、更高尚,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没有名子就不会有名份之争,就不会有等级差别,就不会有大小姨太的是非,更不会有主席台上座次的左右罗列。所以,我就有更多的理由证明影子是最忠实于自己的,哪怕我们死去,化着一缕轻烟,但仍有影子袅袅升空。 
     我坐着,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思想。我坚信自己的影子也这样亲密地握着双手。在凝视自己名子的过程中,我听到牙齿拔节的声音,有脊柱慢慢弯曲,手一点点冰凉,墙上的影子比我更为寂寞,一动不动。我的躯体已难以负荷,只好怏怏地败退着,一点一点的砍倒自己的旗子,影子在一旁弓腰叹息。我最最亲爱的影子啊,当所有的朋友离去,当一切的灯光暗淡,谁还可以听到我的诉说?我伏了案疾书,我端了杯痛饮,我光了身睡死,我的城市啊,谁可曾籍着我的体温愿意与我亲近?是影子,仍然是影子,永远是影子!   
     在我所有关于乡村的记忆里,在那条熟悉的青草路上,父亲总是牵了牛慢慢地走着,我跟在后面像影子。父亲下地我便下地,父亲喂牛我便喂牛,父亲喝酒我也喝酒。我不仅模样生得像父亲,我其实就是父亲地地道道的影子。但这个影子是不忠实的,等它长到了可以独立生活的时候,他背叛了父亲,向着城市的方向消失了。我由此想起了课文里朱自清父亲的“背影”,伤心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如果我是父亲,或者我就是朱自清,我一定要嚎啕大哭。后来,我回乡探亲,大哥家的侄子也跟在我的身后,我去打鱼,他去捕网,我去放牛,他去牵羊。我觉得侄子像自己的影子,很幸福。但这种幸福仅仅在一个星期就消褪了。我仍要回到那座并不属于我的城市,侄子则留在故乡的土地上,现在几乎要比油菜花高了。
         去年回家,侄子已随大哥去了常州,我不敢再期待这只影子能在我的身后转来转去了。现在只有我脚下那只狗一样的影子还在忠实着我,它使我偶尔忘记了孤单。所以,许多年来,我觉得别人给予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依赖于他人的渴求与幸福是不足为信的,真正能够享受和应该把握的,是自己要真正拥有。像知识,永远服务于你;像影子,永远忠实于你。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古罗马城里的蝙蝠大侠,英格兰丛林中的绿林好汉,都是别人的影子,它只能代表穷苦人的一种理想,一种美好的期待,最终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地位卑微者卑微的命运。不管是谁一夜暴富,卑微者始终是大多数。高贵的裙子和狗,永远与卑微无关。你很快会发现,不论社会的面孔怎样变幻,你仍然是你,你的影子仍然是你的影子,你的影子依然忠实于你。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每时每刻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越过阳光的地球背后是夜的星空,在星空的背后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是我们常忽视自己影子的因由。在许多个不知前程的黑夜里,影子可以帮我们找到来时的路,是一条衔接黎明和曙光的路。说这话时,我发现我的左手还在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




作者简介:风生水起,姓名杨保志,河南省潢川县。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查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西部文学》《朔方》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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