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曾 荣|没有岁月可回头

77

没有岁月可回头

早操,早读,正课,晚自修,紧张的节奏,高效的课堂,早晚裹一身星光,两头不见太阳,像我等被校园圈养的人,大概都只知校园今夕不知人间何年吧。

难得逛趟超市。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感觉眼前的人来车往,比早上的争先恐后又多了些奔命。除了一脸的疲惫、焦灼、烦躁外,还有无视、自私和冷漠。

“西风吹冷透貂裘,行色匆匆不暂留”。在城市冰冷的夜幕里,童安格隔着时空送来一缕清新自然风:“为何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看不清的岁月,抹不去的从前……” 不知为什么,迷失在城市霓虹里的游子,总是喜欢让记忆在乡村的烟火里游走。城市是我们的安身之处,却不是我们的立命之所。岁月看不清,是因为人生雾霾遮望眼;从前抹不去,是因为它一直美好在我们心中。我想大抵是这样吧。

从前忆,最忆是童年。

在那个生长欢歌的年代,从不曾见有人捶胸顿足问天问大地:“幸福在哪里?”没有竞逐倾轧,各家有各家的分工组合,各人有各人的甜蜜事业。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最无忧的是孩子们。

没有起跑线,大家都是被肚子大到一定份上,实在不能下地干活的母亲产在自家炕上的。幸运点儿的,还有个接生婆托一下;着急看世界的,还没等母亲做好准备,自己就出溜一下,“哇哧”一声,落草了。没有哪个被稀罕得跟个宝似的,也没有哪个不受待见。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哪家的孩子都是光腚、赤脚、吸溜着鼻涕自己玩。知道害羞了,母亲们就手裁一块印花粗布,缝个布袋般的大裤衩,无论男女,往身上一套了事。小孩子穿不了搭三搭扎布条带子的大裆裤子,常年在裤腰里勒着松紧带。午饭时贪嘴,南瓜粥多喝了几碗,肚皮胀得滚圆,那原本正好的松紧带就嫌紧了,把肚皮勒出一道沟来。为了能好受点,就只好把两手伸进腰里,用力地往外撑。三撑两撑,就把弹性撑没了。脾性好的母亲再给换一条;躁一点儿的母亲,一个巴掌掴在屁股上:我把你个小免崽子,不皮,能死啊?大人并不生气,小孩儿也不啼哭, 一手提着裤衩跑开了。

跑到田野里。挖灰灰菜、曲曲芽、车前草、婆婆丁(蒲公英)。薅一根狗尾巴草,把在草丛里捉来的蚂蚱一个个穿上去,一边一个对称排列,捋得四挺直,像根大姑娘的长辫子。晚上,野菜就会青碧碧地被盛在盘里,长辫子就会黄澄澄地被煎到锅里。一家人就着喜悦,把这原生态的美味夹在饼里细嚼慢咽。那时候大人们都会说一句:好东西要慢慢吃,好日子要慢慢过。

跑到河塘里。水不深不浅,不长不短的裤衩刚刚好,不用提不用卷,蹚进水里,湿不到裤脚。五指并拢,拇指并肩成飞鸽状,对着石缝里喘息的游鱼摸过去。小虾有点笨球,不用等它住脚,在它游的当儿,对着它捧起来,连水一起泼到岸上,水烟花般散开,洇到地里就没了,小虾便独自在地上蹦极。跑过去,伸手一捏,还是拿根狗尾巴缨子沿小虾的脖梗处穿过去,捉到的小鱼就从鱼嘴里穿过去,不多时,就又结成一条长辫。这根长辫不得了,那可是难得的荤腥。母亲们挑着水桶拎着蔬菜从菜园里回来,把这些小鱼小虾要么拌上面粉油炸得黄黄脆脆,要么炒在青椒里变成青白红一盘斑斓。

跑到杨树林里。暴雨过后的树根处,裂开了一个个小洞,那是蛰伏在土里的蝉蛹,经过了数年的韬光养晦后,为了急切地拥抱这样一个能让它的生命绽放两周的夏天,蠢蠢欲动地从自己的栖身处窥探人间世的猫眼。小裤衩和大裤衩们,可不管它在地底下沉睡了多久,伸出食指对着洞眼一抠,一只肥美的“知了鬼”就顺着食指爬了出来。如果遇到狡猾点的,越抠它就会往越往后缩,甚至有时还会用触角挠你一下,痒痒的,疼疼的,也没人会恼。随手从地上拣半截枯枝,对着那洞穴挖了下去,不消几下,那逃跑的“小鬼子”就会被生擒了。高兴了,大家还纷纷把自己的战俘列队比较,看看谁猎获得又多又壮。回家后,自然又会犒劳一下那寡了半天的嘴吧和瘪了半天的肚肠。

再皮实的孩子也不能一年四季光脚,冰天雪地时,大都穿上絮了棉花的老头鞋。合脚的大步跑,不合脚的趿拉着跑。在结了冰的河塘上,一个人蹲着,另两个小伙伴一人拉他一只手,飕飕地跑起来。跑到顶头,换另一个人蹲下,另两个人牵拉。大裤衩们趿拉着哥哥们的胶鞋(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棉鞋穿的),助跑几步,然后两脚分开与肩同宽,两臂舒展成白鹤亮翅状,很漂亮地向前方滑行。那种姿势和享受绝非今天的少年们穿轮滑鞋在水泥地上窜来窜去所能比拟的。即兴表演过后,每人又分别从口袋里掏出自制的木陀螺,把竹鞭上的布绳往陀螺上连缠数圈,左手执陀螺于冰上,右手执鞭猛地掣肘用力一拉,那陀螺便在冰上滴溜溜转起来。速度慢下来时,扬起手中的鞭子,对着那陀螺斜抽下去,它一准又乖乖地飞转起来。抽得越勤,转得越欢。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最操心的是母亲们。

所有的日子都得精打细算。火柴二分钱一盒,一盒五十根,只有在烧火做饭和点灯的时候用。自家男人或来窜门的人,要点支卷烟抽,是不用火柴点的,直接用烧火棍上的明火或暗火对着烟头引一下就可以了。日子是自己的,能省就省。一件衣服,常常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花老三”。一双袜子,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记得祖父当时那么大的干部,穿的袜子还都是上了底的。因为袜子的帮是不太容易坏的,常常是前面露脚趾头,后面露出脚后跟,这时候,就会干脆把袜底给剪掉,再接上一个纳得厚厚的像鞋垫一样的袜底,这样还能再穿上三年。

民以食为天,衣以棉为本。棉桃从枝上摘下来,母亲们自己用脚踏手摇压籽机,把原生棉朵里的黑籽给挤出来,在手摇纺车上纺成钱,缠成线轴。等一拐拐的线纺好后,然后再交叠在手动织布机上,咔嚓咔嚓连夜经天纬地织起来。自织的土布是窄面的,五尺才够做条裤子,八尺才够做件对襟褂子。再能干的母亲靠双手拣两脚踏,要织够一家人的衣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织上几匹后,放在锅里蒸一下,然后在把布弄到一个大泥缸里,放上靛蓝进行浸染。如果是给大人做衣服,就染纯蓝;如果是给小孩子用,还会染出一朵朵白花来。晾干后,照着家人的身高,自己动手裁剪,夜晚,在如豆的灯光下,飞针走线地缝制。祖母生了双巧手,一些不会裁剪的拙老婆们,大都拿着衣料找她去裁。祖母裁衣服时,从来不用尺子丈量,只要对着她说出个大体的身高和力膀,她伸手往布上一柞,三下五除二,就给剪了出来。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的,无论制服还是便衣,从来没有难倒她的。祖母热心,无论谁来,她再忙也不会推辞。所以,我那没有学问和姿色,一辈子在我祖父面前出不开身的祖母,在村民心目中的地位却和祖父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在农家,比置衣更大的事是套棉被。套被是有讲究的。表是蓝印花,里是白洋布(据说粗棉布作里子太扎人了)。先把里子铺在席子上,然后,把自己弹好的白花花的棉絮一层一层地铺上去,大约要铺上五六层,然后再把表覆盖在棉絮上。缝被子的白棉线,是要从这头到那头量好了的,顶多比被子长出两柞的样子,然后就用约两指长的针脚沿用粉袋打好的白线一路缝过去,到头刚好把整根线全用完,一丁点儿也不会浪费。等到拆被子时,再一根一根用针轻轻地挑出来,洗好收起来,下次再用。

每家鞋筐里一定有一本被翻得破损的《毛泽东选集》。那里面夹放着一家人的鞋样、鞋垫样,还有各种卷云纹般的花样。巧手的母亲们,在割麦炸豆之余,便坐在庭院的树阴里,或者大门口的石墩上,仨一群俩一伙,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着,纳鞋底、做鞋帮、行鞋垫,也有要嫁闺女的人家,几个小媳妇一起,围坐着说说笑笑,绣花描云。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在村里绣花是一绝,名气一点也不会输给会裁剪的祖母。我小时候穿出去的绣花鞋,羡煞了街上大大小小的女孩子们。

菜园是母亲们的战场。她们一大早就把家里的碱水(尿)罐子挑到菜园里,沿菜畦一垄垄倒下去,慢慢地洇开来。怕烧坏了菜根,还要从地头自挖的井里,汲上几桶水,再灌到菜畦里去。各种时令蔬菜都有种的,长好后,一下子吃不完,于是就想办法把这些青菜风干,变成易放置的干菜,以备菜荒时急用。家家户户都种菜,也很少有人拿去卖的,菜的种类不一样,邻家百舍的,不拘鲜的干的,都互换着送送人,尝个新鲜。

母亲们不仅把日子过得相当简省,而且还极为精致。她们的聪明才智在存储方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青椒摘不完的,就让它长在枝头变红。挑了成色好的,一个个沿辣椒的蒂部用线穿起来。哪家的门框上不挂着几串红辣椒啊?剩下成色不太好的,就洗净了,剁上几块生姜,再拍上几根嫩黄瓜,撒上盐、白糖、大料,装进瓷坛里淹起来。没菜吃了,盛上一小碟,那就是“引火草”啊,保准每人能多吃一个煎饼。豆角、四季豆、扁豆,都是一季的好光景,那疯长的势头扼都扼不住,积下来的,就成锅成锅地放在开水了焯一下,然后再一根根一片片地晾晒在麻骨石上。等干得绷绷硬的时候,用塑料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往梁头与屋角的缝隙间一塞,放上仨月五月是小气候;放上三年五载,再拿出来泡一泡,用干辣椒烀上一小耳朵锅,一家人围着个火盆下饭,辣得“吸哈吸哈”的,满脸满屋生辉,才是大气象。

大蒜头的存放,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依现在的眼光来看,那简直叫生活艺术了。收成的时候,把蒜头和蒂部上裹着的黑枯老皮一撸,露出紫莹莹的嫩皮来,然后把叶子捋顺溜了,拿出三头蒜抵在一起,编成三股辫儿。每编一下再加上一头,依次编下去,想编多长编多长,只要你有足够高的地方挂。

母亲们对玉米的存放,相较于编蒜的艺术,那简直就是诗画了。

仲秋,哪家院里都会堆一座玉米山。晚饭后,一家老小,就着月光在院里劳作。母亲示范给孩子,把一根根玉米棒子的表层老皮扒掉,留三四股嫩皮用手顺直了,两两对接起来系上死扣。等到把整座小山扳倒后,就把那结好的一对对软柄手雷,一行行地搭在事前在树上架好的木棒上。横三竖一的排列,俨然一个大大的“丰”字。各家各户,满院的树上都被匠心的母亲们写上了金光闪闪的诗行。

母亲们不仅是诗人,还是哲人。日子细水长流地过着,就过出哲理来了。“单饼省,油饼费,吃顿包子卖了地”,家里就那么点细粮,除了过年时舍得拿出来全家大吃大嚼一顿外,其余的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不过,这招待客人也有讲究。不太知己又来往不勤的亲戚来了,就简单烙几张单饼,切几刀老豆腐炒个青椒,面上过得去就行,怎么地也是用细粮招待的。能吃上油饼的亲戚,那一定是近知当亲的,这几张油饼烙下来,又放葱花,又放油盐的,算是奢侈的了。母亲们看着客人津津有味地一再砸吧着双唇,心里一揪一揪地。不过想着这知心知情的客人能给自己说上一房满意的儿媳妇,也就值了。大过年的,就是卖地,也得蒸上一大锅包子。四五斤白花花的大肉,两把菜刀交替剁下去,整个村子都能听得见这“崩崩崩”的歌唱。为了能吃得泼实些,再烩上四五棵大白菜,五六根红萝卜,剁成碎沫,还有葱沫、姜沫、大料、酱油拌起来。要把这一大盆包心裹起来,没有六七斤面粉哪成呢?一出锅,拳头大的包子,溢着大油朝你咧嘴笑,哪一个孩子拾起来不得消灭掉四五个,不吃个肚皮朝天不算完。只有这一天是敞开来吃的,直吃到母亲们笑着骂:“张开嘴看看,是不是厨房门对着堂屋门了,包子皮都从嗓子眼露出来啦!”一家四五个孩子,外加俩大人,这一顿饭尽着吃起来,可不得像卖块地吗?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最顶事的是父亲们。

母亲们管吃管穿,父亲们安排住行。没有谁定,一切都是约定俗成的。

哪家要娶儿媳妇盖新房,都是父亲没日没夜地忙。托土坯,挖地基,锯梁头,扎屋扒,铡麦秸,苫黄草,和石灰,灌泥浆,泥屋脊,都是主事人慢工出细活地一步一步完成的。依稀记得曾见过铡黄草的情景。用镰刀从山坡上割来的黄草,一捆捆码在一起,垛起八尺见方一人多高的草垛。在一个无风无火的月明夜,父与子配合,一抱一抱的顺好了,一刀一刀地铡下去,这工程也是够大的。通常都是父亲执铡刀,儿子下蹲用手拦着黄草。铡的人,不光要力气,还要技术。必须一刀到底,不能停顿。“咔嚓”一声下来,铡出来的草才是齐茬儿。这样的草苫到屋顶上,才会平整、光滑、顺丝顺绺,雨水顺屋脊下滚,沿屋檐跌落到地上,不会透过黄草洇到屋扒上,再滴落到梁头下。

家里的木炕是父亲们自己打的。杀两棵榆树,风干后,一把大锯,父子吭哧吭哧拉起来,开始解板。那么老大一棵树干,靠光膀子的人力解开,是老费劲儿的。木头是斜放的,锯也得斜拉。辅助的一端,老大累了老二上,而那斜上方主导的那一头,永远是父亲。那“吱吱吱吱”的锯木声,是父亲们吹响的胜利号角,给人以希望和力量。

锯完了,就刨;刨完了,就凿;凿完了,就锤。没有正儿八经学过,这些套路仿佛水到渠成。到了当父亲这个年纪,就得有父亲的本领。做好了床帮再钉上竹排似的木条。木条上铺的是父亲们农忙之余用高粱秸打的“薄”,“薄”上面铺的是用麦秸结成的苫子,苫子上铺的是用剖开的高粱秸自编的凉席,席子上面铺的是粗布袋子装上麦穰做成的草褥子。

东西的原材料是高粱秸和麦秸。这两样东西在农村里处处可见,在庸人手里,就是柴火;在能人手里,可是宝贝。

父亲们把高粱穗头用刀削下来,放到锄头上,一手压,一手抽拉,粒子就下来了。把光穗头放在水里一泡,扎成高把手的三角状就是扫地的笤帚;扎成短把手的手榴弹状,就是刷锅扫碾台的刷子。那介于秸秆和穗头之间细长的部分叫做“挺子”,到了巧手的母亲们手里就会被穿成锅盖子、饺子盖帘、弯篦子等。留下够自己家用的,其余的送给亲戚邻居,增进革命感情。农村人过日子就是这样心平气和地礼尚往来着:亲戚,换篮;邻居,换碗。今天你拎一篮子鸡蛋看婆婆,明天我拎一捆馓子看奶奶;午饭你盛一碗粥来,晚饭我送一盘饺子过去。谁也不嫌弃谁,只要看着合适,赶上饭时,坐下来一起吃也无妨,完全没有城里人的拿捏矜持。

麦秸除了可以结成草苫子之外,父亲们还可以把他编成斗笠,或者结成蒲扇。用碌碡压过的麦穰更是好东西,除了填充褥子外,还可以直接铺在没有起窝(还不会走路,一直睡在窝里)的孩子屁股底下,拉了,尿了,抓起来扔到猪圈里,再到垛上撕一把来铺上,又软和,又暖和。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最忙活的地方是铁匠铺。

农忙之前,谁家的镰刀、锄头、铁锨、镢头等凡是带铁的农具,都要拿过来淬淬火。打铁还需要自身硬,光看铁匠的那个力膀就有数了。那功夫不是吹的,再钝家伙什儿到他们手里一过,就会被搞得锋快。农人们在这方面是舍得花钱花精力的。他们深谙“磨刀不误砍柴工”“好钢用在刀刃上”。只有把干活的武器备足了,备好了,收种起来,才会麻溜溜的。当时,水桶都是自己打,白铁皮的桶用来挑水吃,黑铁皮的桶用来浇园。白铁桶十块钱一副,黑铁桶八块,一般日子过得紧巴点的人家,通常只买黑铁桶。不要小看这两块钱,够交两个孩子的书钱了。那时候上学,没有学费,就两本书,算术和语文,一本只要五毛钱。能节约一点是一点,庄户人过日子,每一分都要花在点子上。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最热闹的地方是大街。

农村三冬季节最为悠闲。秋收已刀枪入库,整完了农田和水利,劳力们便马放南山了。一切娱乐都是无公害、无污染、原生态的。坐在南墙根晒个太阳,坎个大山;蹲在石碾子边,用石块一划拉,就下起了跳棋;四个人往磨台前一凑,就是一局,抓副纸牌,“三五反”能玩上半天。日上三竿时,当街一声吆喝:“锯锅扒盆——磨剪子戗菜刀——”,走街串巷的工匠吆喝一圈,担子刚一落定,呼啦啦,一群妇女就围上来了。锅、碗、瓢、盆,无论是铁的、铝的,还是瓷的、泥的,有了裂纹,有点破损,工匠总能给你对好茬口,用一种类似拉二胡的弓子三拉两转,就在两边各打好了一排小眼,然后对着小眼楔进一排扒子,再抹上一层白白的油膏,结了。用手对着完事的家伙什儿,用手“梆梆”一敲,音是正的,拿回家去,尽着用吧,一点儿不漏,再用个三五年没有问题。缺口剪子、豁嘴菜刀,经过匠人的手在磨石上“滋滋滋”磨上一袋烟的工夫,对着长辫子上的几根头发“刷刷”就是几下,很有一些江湖上打兵器者削铁如泥的派头。遇上喜欢挑刺儿的妇女,还要叽叽喳喳还上几句价,没有多大出入,无非是几分钱的问题,不然磨把大的剪刀,再饶上一把小剪刀。公道不公道,全在一张嘴能说会道,一次有了口碑,下次来还照顾你生意,磨磨牙而已,没人会较真。

只听到“嘣”地一声音巨响,不用问就知道那是爆玉花的在炸锅。这一声炸的是开张的招徕。馋嘴的孩子立马拿着碗端着瓢地从家里闻声跑出来。哪家都得爆上一锅,孩子多的两锅还不够呢。有调皮的孩子,放着自家爆好的不吃,还专门等到开炉放爆时抢四下里蹦出来的吃,比在婚礼上抢从天而降的喜糖还来劲儿。凡事只要沾一个“抢”字,便有了无限刺激和生趣,便像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如同现在人在微信群里抢红包,只要抢到了,多少都会沾沾自喜。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最幸福的时光是过年。

过年时到处喜庆而忙碌。而这种忙碌又不同于三夏时抢收、抢种时不要命的忙。这忙碌里,带着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带着对未来的一年的憧憬,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对生命成长与丰富感到喜悦的忙碌。

父亲每到过年时才得以放假,和年幼待教、渴望求知的我们兄妹几个一起厮守几天。在这难得团聚日了里,年轻的父亲调动自己所有的智慧,来哄逗我们。用桃木棒刻个葫芦和猴子,已不足以吸引日渐懂事的子女了,于是父亲就用荆棘棵奇形怪状的根,因势象形,雕刻成“西游四僧侣”、“桃园三兄弟”,夜晚,在屋内扯一块白包袱皮,关了电灯,点上一根蜡烛,自己一人藏在幕后,挑着他自制的根雕小人,舞枪弄棒南腔北调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在前面的小凳子上端坐聆听的除了我们自家兄弟姐妹,还有外姓的好多娃娃。听得懂的,听不懂的,无不凝神静气。我那时凭自己稚嫩的感知力捕捉到他们的眼睛里无不写满崇敬。

父亲除了会雕刻各种木质玩具外,还会用汉白玉石头雕刻观音、如来、南极仙翁等众神佛的石像。邻家有个退伍的叔叔,见父亲的石雕功夫如此精湛,天天来观摩学习,父亲送他一块白石头,他搞了半天,弄成了一个“四不像”。

打春这天,小孩子的棉袄袖子上就会被母亲缝上一个高挺挺的、肚里鼓满棉花的布公鸡,谓之“打春鸡”。“雄鸡一唱天下白”母亲们是这样用歌谣解释的:老公鸡叫,声音高,妖魔鬼怪逃走了。这“打春鸡”可是有驱邪功效的。

三十这天晚上,每个孩子都会打着父亲用秫秸秆弯曲盘折扎起来的灯笼。糊在外面写春联剩下的红纸,把里面墨水瓶制作的煤油小灯映得红彤彤的,不亚于电影里“红灯照”们手提的红灯笼。挑着这样的灯笼到街上转一圈,就像拐线似的,一准能拐回几个小孩子跟到家里来。那时父亲的才华还彰显在对村里各邻家器皿的维修上。无论是跑的,还是转的,无论是用的,还是看的,哪个地方坏了,哪个零部件掉了,只要拿到父亲手里,他一准能还你一个比原来还灵动的家伙。 “虎父无犬子,强将无弱兵”,百巧百能的父亲永远是我们的骄傲,我们因之自然也就会被人高看一眼。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放完了父亲自制的鞭炮,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在漫天飞雪里,我们几个伸出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各人手持两盏用五分硬币挖出来的胡萝卜灯,逐一放在堂屋、厢房、厨房、大门口两旁石墩上,雪花落在一跳一跳的胡萝卜灯苗上,“吱啦”一声便化有形为无形,就跟孙悟空又把变成猴子的猴毛收起来似的,干净利索到神奇。

回到屋里,围着炭火盆烤火,母亲忙着剥炒货,父亲忙着喝茶,奶奶搂着孙子讲故事,故事开头永远是“老大老二分家”,结尾却十次有八次不同。直到后来上学时听到学校的喇叭里朱晓琳唱起“冬夜里大家在炕上坐,看谁讲的故事多,奶奶磕磕烟袋锅,总是她先说……”才明白,奶奶讲的“分家”故事里,有新意,有曲折,有趣味,有生活。就像我听哥哥们唱的“你讲金训华,我讲董存瑞,雷锋王杰杨子荣,英雄事迹放光辉”一样充满着善良、勇敢和智慧。

过去的日子虽不富裕,却是精耕细作的;成长的岁月虽不繁华,却是精雕细刻的;吃住的空间虽然逼仄,却是其乐融融的。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走着走着,就变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匆匆得来不及好好和家人坐下来吃顿饭,心平气和地跟家人聊聊天,静静地把一首歌的前奏听完。一任时间这根率性的弹簧,把成长的岁月无情缩短,把成长的回忆无限拉长。短得让人来不及端详,来不及咀嚼,来不及反刍,就像正月十五飘舞的雪花那样,在灯前一闪,即倏忽不见;长得盘亘在魂里梦里、骨骼血脉、舌尖眼底,剔也剔不除,抹也抹不去。伴着成长的巨痛,我们看清了岁月,却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只能步着当下快节奏的生活,被时代的巨浪裹向不知名的远方。

是的,没有岁月可回头。或许,今天的儿童若干年后回忆起他们的童年生活时,将会是另一番趣味吧。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作者简介:曾荣  中学教师,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同步悦读》签约作家,发表散文数十篇,著有长篇小说《大道成河》,第二部长篇小说《镜中人生》在创作中。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 来稿选刊] 怀念童年的冬天(外一章)梁 征
思念深深,无处安放
记忆 || 小燕
散文||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写在端午:总有一种思念,浸在粽叶飘香的时光里
岁月如歌(诗一首)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