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散文冬季版
舌头下的生命
太行深处，六华里长的香树沟散居着我们几户人家，英子家住在与我家相距两华里的西山坡上。我们两家都喂着狗，我家的狗是“狼青”，威武雄壮，身上长着浅黄色与白色相间的花纹，十分漂亮，弟弟给它取名“鹿鹿”。英子家养的是条笨狗，黑色，相貌极为普通，脖子短短的有点像笨熊，人们叫它“笨笨”。父亲说：“笨笨可一点也不笨，它很聪明，责任心极强，还从不挑食，比鹿鹿好喂。”两条狗打起架来胜利者总是笨笨。
笨笨快要临产了，英子又要出远门，请来山下村子里的张大哥照顾笨笨。英子曾多次给将要出生的小狗找主儿，可来人一看笨笨都嫌它相貌丑陋，又不是名贵品种，一个个摇摇头走了。
笨笨的肚皮开始发粉，鲜嫩的乳头湿洇洇的。大哥割来了茅草铺在窝里，捡来了一大堆柴禾，准备给笨笨做饭用。谁知一夜之间，笨笨把茅草全拱了出去。父亲知道笨笨有个性、爱干净，它不喜欢乱哄哄的茅草，送来了木板为笨笨铺好。那天晚上笨笨生了，六只小狗跟它们的母亲一模一样，笨笨喝了大哥熬的米汤，奶水更加充足。它躺在木板上，小狗们闭着眼睛在它的怀里一拱一拱地吃奶，吱吱呀呀地在它的身上蹬来踩去，笨笨满眼慈爱，神情里溢出作“母亲”的幸福。
几天过去了，大哥四处给小狗寻找主人却毫无结果。他无可奈何地在山坡上挖了个土坑，趁笨笨喂完奶去追松鼠的时候，赶紧用挎篓把小狗背到土坑里，转过脸往里铲土，一边埋一边念叨着：“我也是没法呀，你们投胎去吧，找一个鹿鹿那样的妈妈”。毫不知情的小狗们，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叫着被土和碎石埋住了，它们的声音由急促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小……
笨笨叼着一只松鼠回来了，它兴冲冲的跑回圈里，一看光溜溜的木板，疯狂地叫着转身跑到院子里，房前屋后地寻找它的孩子们，声音充满惊恐和凄惶，它冲着窗户里的大哥悲恸地叫着，声音近乎哀求，大哥不忍再看可怜的笨笨，拉上窗帘躲了起来。笨笨愤怒地跳上院子角落的锅台，把锅盖和炊具拱飞到地上，急头白脸地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奶水擦在地上一片片的湿，它把前爪搭在低矮的围墙上，汪—呜、汪—呜，哀恸而焦灼的叫声在山谷里凄厉的回荡着。
它突然把前爪放了下来，水濛濛的眼睛静静的环视着院子，鼻翼紧张的抽动了几下，突然嗅着地面跑向放在墙根儿的挎篓，长长的嘴巴伸进里面，发出哧哧的声音，很快，它嗅到了通往土坑的路线，看着那堆新土它似乎明白了一切，箭一般地蹿过去，疯狂地用爪刨用嘴拱，碎石和土被拱开了，露出了窒息的小狗。笨笨的嘴角、鼻子被硌破，血透过粘在嘴上的泥土流了出来，它叼着小狗飞奔于土坑和狗圈之间，直到把六只软软的、一动不动的小狗全部放在茅草上，急促地伸出长长的舌头顺着小狗的毛发拼命地一下接一下地舔着、舔着……
鲜血，是它心底流出的泪水，顺着舌头传递着温度，舌下的小狗有了呼吸，它的眼睛放出激动的希望之光，转身把嘴伸进水槽里快速咕嘟几声，洗去嘴上的血泥，继续紧张的舔着它们弱小的肌体，小狗们有了微弱的、吱吱的声音。笨笨用温热的舌头，把它的孩子们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它侧卧在茅草上把它们圈入怀中眼睛里充满怜爱。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大哥端着熬好的米汤朝狗圈里走来，笨笨听见脚步声“嗖——”的一下跳了起来，愤怒在喉咙里滚动出“喔—喔—”的声音，随即尾巴夹紧，背毛松针般直立，一声声仰天长吠：“汪—呜—汪汪！汪—呜—汪汪！”从声带里爆炸出来的吼叫，让整个山谷为之颤抖。大哥只好把米汤放在地上往前推了一下，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哥小心翼翼地端着米汤向狗圈走去，却只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茅草，笨笨和它的孩子们踪影全无，大哥焦急地用双手做成喇叭状向着四周喊着:笨笨—，笨笨—，焦灼的声音撞击着山崖，慌不择路地寻找着笨笨，父亲也跟着到处寻找，可偌大的山林寻找一窝刻意隐藏的动物谈何容易？无法想象，笨笨是怎样衔着它的骨肉，一次次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披荆斩棘，把它们安全隐蔽。母爱，这种与生俱来的坚韧与强大，在怀胎的同时，便成为一种坚不可摧的生命力量。
跑遍了熟知的大小山洞，大哥拖着疲惫的脚步，沮丧地看着空空的狗圈，突然发现那盆米汤被喝得干干净净，显然，聪明的笨笨回来过了。无需纠结于人类世界中残忍的取舍，它的概念简单而鲜明，“吃饱肚子，养好幼仔。”
夜幕降临，大哥把做好的饭放进笨笨的石槽里，悄悄地爬上房顶蹲在那里看着周围的山坡，默默地抽着烟等待着笨笨的归来。
一弯银钩般的新月挂在东南的山凹上，清冷的光洒满了山谷，大山里静得出奇，大哥那瞪得有些麻木的眼睛，突然兴奋地亮了起来，房后面西山坡的小路上，笨笨黑色的身影快速地移动着，它跑到院外山坡上的柿子树下，看着黑黑的窗户汪汪地叫了两声，寂静的山谷，除了远处鹿鹿的回音别无声息。它飞身一跃跳了下来，跑近石槽贪婪的吃着，“啪嚓—啪嚓—”的声音传出老远。顷刻间风卷残云，石槽被舔得干干净净，它满意的舔着嘴角和鼻子，摇着尾巴冲着黑咚咚的屋子叫了两声，便消失在苍茫的灌木林里。
大哥藏在心底的那份柔软，与笨笨的叫声在这月下柔柔地契合。他从房顶默默地下来，向山下的村里走去。
第二天一早，大哥从家里带来了猪骨头和一些碎肉，为笨笨做好了一锅香喷喷的粥。笨笨突然跑了进来，招摇的香味儿让它亟不可待地拱开了锅盖，饭很烫，它无奈地把前爪放在锅台上，张着大嘴，舌头焦灼地一伸一缩，口水滴沥嗒拉地流了下来。大哥拿着盆和铁瓢走了过来，把饭舀进盆里又用瓢在盆里舀起高高倒下，反复地吹晾着，笨笨来回跑了几步，站在离大哥一米远的右侧，黑眼珠吊在左眼角上斜斜地盯着他，大哥笑着端起盆走向它的食槽，哗啦一声把饭倒了进去。
笨笨的眼眸里撤去了敌意，迟疑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徘徊片刻，那难以抵挡的肉香牵引着它的脚步，强烈的食欲给它的吃相写上了“狂吞”。大哥蹲在旁边抚摸着它的脊背，向它表示着歉意。笨笨吃完饭，围着大哥亲昵地转了两圈，冲着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微眯的眼睛放出一丝带着哀怨的温柔，这目光似一股带着压迫感的热流，融化出硬汉心底由衷的怜惜与歉疚。大哥拍了拍它的脊背，它绕过围墙，顺着向南的一条小路跑进了绿色的松林里。
连续数日，笨笨总是在不同的方向出现，又在不同的方向消失。匆忙的脚步，来得神秘去得神秘。大哥精心地为它准备着富有营养的饭食，为它摘去粘在身上的枯叶和树枝，为它挑出扎在脚上的刺针，再也没去惊扰它们的母子世界。大哥和笨笨各自忠于职守，心照不宣。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房后山坡上传来了稚嫩的犬吠声伴着吱吱呀呀的嬉闹声。笨笨领着它死里逃生的孩子们举家“回迁”了，六个可爱的小狗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它，黑色的皮毛绸缎般的闪着亮光，它们跟着母亲离开避难的山洞，回到了久别的“故居”。
笨笨把它的孩子们挡在身后，紧紧地盯着大哥把饭放好离开，才让它们自由的吃食嬉闹，狗圈里阳光灿烂，笨笨躺在地上任由它的孩子们踩来揉去。玩儿累了，前后腿与身子圈成半圆把它们拥在里面，它们呼呼地睡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母亲的温暖，笨笨一改过去的满山疯跑，寸步不离地守着它的孩子们。
作者简介：许清清 女 汉族 1954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井陉县胡家滩村，1976年毕业于河北省化工学校。毕业后留校任教直至退休 。现为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国家、省、市级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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