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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散文
春季版
从前慢
周海
“小三子，又给你二爹爹买豆浆去了？”
“是的，给我二爹爹买豆浆去了。”
我手里捧着一杯豆浆回来的时候，隔壁大头的妈妈正在往阴沟里倒洗脸水。她笑着喊了一声，就进屋了。二爹爹已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喝茶。说是茶，其实就是一堆茶叶末，不过还是有点茶味。二爹爹喝了一辈子的茶，最倒霉的时候，还保持着这个习惯。薇薇已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碗面条，正等着我的豆浆。面条加豆浆，就是她的早餐。薇薇是二爹爹的外孙女、我的表妹，她的头发自然鬈曲，大眼睛，皮肤白皙的有点虚假，像个白瓷娃娃，一看就不是村里人。她从来没喊过我表哥。
我之所以愿意给二爹爹跑腿买豆浆，因为这是一趟美差。除了肉和鱼，豆腐、生腐就算半荤菜了，但是没什么人喝豆浆。村里人觉得豆浆有一股泔水味，宁愿喝山芋粥也不喝豆浆。豆腐出锅了，豆浆和豆渣混在一起倒进槽里喂猪。这要搁以前是招人骂的，但是遗忘是人的本性，况且三年饥荒时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饿死的人的骨殖都已经烂了。不过既然有人买，豆浆就有价格了—3分钱1杯。二爹爹一般给我5分钱（有时候是4分钱），2分钱是我的跑腿费。2分钱刚好可以买一根油条。
每次我去街头的时候，天还麻麻亮，路上没什么人。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两边沿街店面的木门紧闭。不过，几处早点摊已支起来了。黝黑的铁皮灶上架着一个同样黝黑的大铁锅，柴火燃得毕毕剥剥，火星子有时嗖地一下迸出来，在清晨的薄雾里划过一道弧线。香油在大铁锅里突突地翻滚，香气袅袅。清晨也变香了，香喷喷的。
我在香气氤氲的清晨里，端着白瓷缸，从街心西头走到东头。豆腐坊的豆腐正在起锅，一缸豆腐热气腾腾地卧在酱色的大缸里。豆腐也香，但和油香很不一样。黄豆打成豆腐，还能闻出植物的气息。菜籽榨成油，就像是转世投胎了。豆腐香让人安妥，油香让人有轻微的幸福感。我看着做豆腐的老四将一层老布搭在圆饼状的豆腐上，用手在上面貌重实轻的拍打着，像拍打他儿子一样。老四吆喝了一声“又给你二爹爹买豆浆了”，就拿我的白瓷缸去缸里舀豆浆。
端着盛满了豆浆的白瓷缸去油条摊。第一锅油条已经出锅了。铁丝做成的漏网里，摆满了一圈炸好的油条，油已经滴尽了，颜色黄中带黑。不过我要现炸的，现炸的颜色淡一点，但香味浓，咬一口，好像香气也吃进肚了。炸油条的师傅浑身上下都是油，脸上似乎也蒙着一层油，蓝老布围兜中间一大块都是黑的，边缘是浅蓝色。他将一拃长的两根扭在一起的面段扔进锅里，在大铁锅里上上下下地翻滚，一会儿就像变魔术似的变长了、变胖了。刚炸好的油条是淡黄色的，中间泛白。等我捧着一瓷缸豆浆往回走的时候，油条也就一路走一路吃完了。两只手油乎乎的。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将手上的油抹在头发上。然后，我就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看薇薇喝豆浆。二爹爹每天给她洗完脸以后搽雪花膏，黏黏的，有点像豆腐脑，散发出浓郁的桂花香。不过，我怀疑她皮肤白是因为天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的缘故。
薇薇是二爹爹与小老婆的外孙女。曾祖父是个产业颇大的地主。二爹爹自小聪明俊秀，被当做家族继承人来培养。他有两个老婆，仍住在村里老屋的是大老婆，我喊二奶奶。二奶奶长得确实太寒碜了：她的左眼是瞎的，也就是独眼龙。听姑姑说，二奶奶出身于大户人家，长相虽然差，但是家境殷实，人品也好。曾祖父作主将她迎进门，就是因为门当户对。二爹爹自然反抗过，反抗的结果是曾祖父也妥协了，开出的条件是小老婆随便娶，正房不能变。曾祖父将家里的大门钥匙给了一把给二奶奶，二奶奶自此确立了自己正室的身份和地位。
父命不可违。但是，自二奶奶过门那天起，二爹爹从来不进二奶奶的房间，也不和她说一句话，二爹爹以另一种方式在继续反抗，反抗的结果是曾祖父一直抱不上孙子。解放后因为成分的问题，我们这个村中的大家族开始家道中落。到了我这一辈，偌大的产业只剩下几幢老屋。我爷爷家东边一幢老屋就是二爹爹一家的栖身之地。说实话，我也不大喜欢二奶奶。她整天进进出出的忙个不停，不大和人交道，脸上也少有笑容。她和人说话时侧过脸，用那只好的眼睛盯着人看，显得既滑稽又可笑。不过我每次去二爹爹家，二奶奶都会拿东西给我吃，有时候是一块烘糕，有时候是一包酥糖，都是甜食，甜得齁人。
小奶奶是二爹爹出外读书期间自由恋爱上的，见过小奶奶的都说她是个美人胚子。曾祖父去世以后，二爹爹才敢将她带回家。等到她高高兴兴地和二爹爹一起回乡的时候，才发现二爹爹家里还有一房正室。小老婆一个人闷在小房间哭了三天，滴水未进。最后，还是二奶奶敲开了小房间的门。不知道二奶奶和她说了些什么，但是第二天，小奶奶开始梳洗妆扮，把自己当做家庭的一员，过起平凡的尘世日子。二奶奶像伺候自己爹妈似的伺候二爹爹和小奶奶，亲戚街坊谁都劝她别这么做，但谁也劝不住。
二爹爹和小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一直都是二奶奶帮忙在带，三个孩子和二奶奶特别亲。解放后，乡村开始落实婚姻法。自然，二爹爹和二奶奶离婚了，带着小奶奶一家人去了芜湖。说是离婚，其实也没什么正式手续，结果就是二奶奶一个人独居在村里的老屋。文革期间，芜湖是安徽斗资批修的重镇，二爹爹少不了游街批斗、做“喷气式飞机”。小奶奶劝二爹爹回乡去避风头。于是，二爹爹带着薇薇回到了风磐村。两个月左右，小奶奶那边会有一封信来。那时候的邮件慢，村里还没有邮局，外地来的挂号信得坐长途客车上镇里去取。二爹爹牵着薇薇朝长途车站的方向走时，大家就知道芜湖那边有信了。路上碰到二爹爹的会打声招呼：去镇里取信哩？
二爹爹家的大门锁是把黄铜锁，不过比普通的黄铜锁块头要大一点，泛着金属质地的黯淡的光泽。二爹爹和二奶奶离婚的时候，二奶奶啥也没要，只有这幢老屋陪伴她。兜里揣了这把钥匙，她就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钥匙一共有两把，还有一把在二爹爹那里。二爹爹将钥匙穿在钥匙扣上，经常将它挂在裤腰带上。那把钥匙扣很精美，钥匙环上还有一把铁做的轮船模型，我经常将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文革结束，二爹爹带着薇薇离开了村子回到芜湖。二奶奶又回复从前的生活状态，一个人慢慢地在村子里老。到了二奶奶真要“老”的时候，二爹爹和小奶奶的三个孩子回到村里料理后事。临终前，二奶奶拉着三个孩子的手喃喃地说：“门要锁好，他还有把钥匙。”
附：
从前慢
木心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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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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