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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李云|融入野地(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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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版

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

李云

融入野地(外一篇)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临近县城上师范学校。像很多时髦青年一样喜欢文学,尤其喜爱俄罗斯文学。当时条件有限,能读到的书很少。学校旁边是西南交通大学,比我们学校大了不知多少倍,条件也好很多。里面有一个大型的新华书店,我和同学有事没事爱进去闲逛,一来想看看漂亮的女大学生,二来想沾点儿大学校园的书卷气。

某个周末我和同学涌又去了,突然发现书架上赫然陈列着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漓江出版社出版,出于个人偏爱,一直喜欢这家出版社的书),顿时欣喜若狂,尽管它的价格已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还是毫不犹豫将它买下(记得当时兜里钱不够,向同学涌借了几块钱)。暑假回到生我养我的雅峨山村,因为有这本书的陪伴,时光变得很充实。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看到大半夜才睡,一个假期结束了,《静静的顿河》也看完了。记忆中,那是我最心无旁骛的一段读书时光。

许多年以后,印象深的是这个情节:秋天夜晚,主人公格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躲在新收割的麦草垛中偷情,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肉体关系,也是男女主人公一生不可分割命运的开端。小说描写得很隐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试想一下,月亮西沉,顿河边上的风轻轻吹着,青草的芳香,还有秋虫呢喃……场面和气氛,让人砰然心动。尤其对正在发育的少男少女具有极强的杀伤力,能迅速激发出体内的荷尔蒙激素来。整部小说中,多处描写他们幽会,都没有这次令人印象深刻。

莫言的小说《红高粱》也有类似的描写:土匪余占魁与奶奶九儿,在一人多高的高粱地里翻江倒海,迸发出最原始的生命张力……

我想到一个词:野地。

粗粝、杂乱、斑驳、原始、杂草丛生、创世之前的模样、潮湿芬芳、气息迷人、纤尘不染、神圣的净地……

在我的潜意识深处,它大概可以和以上这些形容词联系在一起。野地,强大的气场,让我心生向往,甚至是渴慕。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我心中的感觉,我的审美取向在一条相当狭窄的路上奔跑,无可救药。

2015年的冬天,某个下午,天气很好,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太阳,可以看到久违的蓝天白云。我陪领导到外地出差,心情相当不错。汽车在通往川东的一条高速公路上奔驰,道路两边都是绵延起伏的丘陵,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有的叶子颜色铁青,有的正在变红、变黄,一阵风过,啪的一声掉下来,越积越多,地上累积着一层金黄。透过那些并不高大的林莽、树丛,可以看到很多农家小院,不规则地散布在山洼、平畴或是山坡上。成都平原以及延伸出来的山区丘陵一带的农家,差不多都是这番模样:门前一方水塘,房子周围植着很多树种。应时而发,按时凋零。透露着浓浓的田园气息,我感觉异常亲切。对现代人来说,我们从小熟悉的田园风光,正在一步一步变成历史,成为记忆中的某个符号。

汽车继续往前开,高速公路两边忽然闪现出一大片芦苇,纤细的身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给人一种毛茸茸、蓬松松的感觉。芦苇,这种从《诗经》中长出来的植物,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蒹葭。《诗经》中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满满都是爱情的牵挂和思念。只有到了秋冬之际,芦苇才最像芦苇,呈现出一种荒凉和凄美。这个时候,你站在旷野,感受到的远远不是芦苇本身。

办公室呆久了,异常憋闷。有机会出来放一下风,感受成都平原的美丽冬天,感受来自旷野的一缕清风,比任何物质层面的享受都要愉悦。我一眼不眨地盯着车窗外的风景看,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从小就见惯了这样的风景,陌生的是我与它们已经疏离得太久太久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感觉心里有种东西在急速地往外奔流,产生了想到山林深处赤足狂奔的强烈冲动。

我到过四川西藏,阿坝州。见识过更加壮美的野地风光。那是2010年至2012年,我在阿坝州金川县工作了两年时间。我离开那里很多年了,仍时时想起它。

阿坝州是作家阿来的故乡,阿来出生在州府马尔康。我工作过的金川县距马尔康约两小时车程。两地的海拔、气候、山川地貌相差不大,就风景而言,金川县还要更加漂亮。

第一次去金川县,途经马尔康。汽车在弯弯曲曲的梭磨河峡谷中穿行,两岸是高大巍峨的山脉,山上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灌木,还有水流清澈的小溪,没有任何污染。沿途的风景令人拍案叫绝,用手机随便框一下拍下来都是绝美的照片。这是阿来写《尘埃落定》的地方。我的眼睛尽力搜寻着他所描写的麦地,阿来在《尘埃落定》中有过这样的描述:“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的人,都躺在草地上,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你的情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情形。现在,我们的情形真是再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鸟就叫了。”

……

这是阿来最具有青春激情的文字,可以称为天籁之笔。不过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阿来写得好,还不如说是藏地的风景生得好。

到达金川后,我立即被周围奇异的山川所吸引,感觉每天都生活在梦中一般。金川是个很有历史存在感的地方。内陆人不知道的是,它与大名鼎鼎的乾隆皇帝有过一段瓜葛。乾隆曾经举全国之力平定大小金川的土司叛乱,历时29年之久,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把清朝政府弄得疲惫不堪。公元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为平金川土司之叛取得胜利,乾隆为铭:“赫赫圣武”,遂树丰碑以记功绩。乾隆御碑位于金川县安宁乡炭厂沟村东南。碑高4.5米,宽2米,厚1.3米,碑座高0.08米,是目前川西北高原保存最完好的御碑。这一段历史,为金川人津津乐道。

除此之外,金川还是红色革命老区。长征时期,红四方面军在此停留过十四个月,并在当地建立了红色政权。老百姓用牦牛和青稞喂养了中国革命。全县幅员面积550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却只有6万多人,我开始真正理解什么叫做地广人稀。一个人沿着异常陡峭的山路往里走,走上半天都遇不见一个人。遇上的是牦牛、羚羊、山雀,还有可能是狼。

金川县城海拔并不高,2000多米,气候在阿坝州13个县中算是最好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很少出现恶劣的天气。当地人把它称为“阿坝小江南”。我不知道是谁最先提出的称号,多少反应了金川人内心的骄傲与自豪。金川人是嘉绒藏族的后代,骨子里有着不同一般的冷静与高贵。在金川县城西面,靠近大渡河河谷地带的山坳深处,隐藏着一个叫“美人谷”的神秘村寨,传说便是嘉绒藏族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他们的祖先叫“女王”,金川人便是“女王”的后裔。

我去过“美人谷”,但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美人。在生长着花椒树、核桃树和梨树的寨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藏族老妇人,坐在石头砌成的房子前,晒太阳、纳鞋底、聊天,浑浊的眼神流露出对外来者的警觉。我没有惊扰她们。很显然,她们并不习惯一个外来者的擅自闯入。熟悉情况的藏族朋友告诉我,这个地方,年轻的女人大都外出了,只有藏历新年或者春节才回家。朋友说,那个时候可热闹了,寨子里到处都是年轻的女人,到处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他接连用了两个“到处”,听得出来是竭力向我推荐的意思。

末了,朋友说,你想见美人,春节再来。一定可以一饱眼福。

没有见到美人,并不遗憾。我对这个云雾缭绕的寨子印象深刻,它实在太美了,连空气都是净化过的,只有野地的芬芳,没有一丝人间污染。它是“女王”的宫殿和花园,在时间里荒芜和清新着,并将继续下去。站在美人谷,我心中涌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像清泉从石上汩汩流过,像落花漂流在水上,异常舒泰清爽。我后来又去过几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感受。

我很老土,没有到过更多的地方。但我还不认为自己孤陋寡闻。应当感谢命运,感谢把我安排到金川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尤其是在我心灵枯萎,异常空虚的时候。我希望获得冥想与灵感,完成自我救赎。

有一天,我和同事徐阳去攀登金川县城附近的龙家山,那座山峰看着不高,实际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登上。徐阳解释说,因为空气能见度好的原因,明明看着很近的地方,却离我们很远。我们从早晨出发,带着水和干粮,沿着一条不长植物、光秃秃的羊肠小道往上爬。随处可见散布在山坡上的牦牛山羊,悠闲地啃着长势不好的青草,一些肥大的乌鸦停在树梢上,头顶上空偶尔看到几只雄鹰悠然飞过。我们高兴地唱起了亚东的《向往神鹰》,声音空旷而滑稽。我想到曾经读过的一个藏族诗人的诗句:“鹰高高在上,看护着牛羊和牧场……”到达山顶后,极目远望,在山脚下不可能望见的几座山峰堆满了终年不化的雪,像冰雕一样高高矗立在蓝天之下,冷风呼呼吹着,群山之下的大金川河(大渡河上游)蜿蜒着流向一片虚无……

金川最美的季节是春天和秋天。西藏的春天姗姗来迟,像腼腆害羞的新娘。每年四、五月间,生长在金川河两岸河谷地带的成千上万亩梨树,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开得汪洋恣肆,如梦如幻,仿佛要将蓄积了一冬的精气神全都释放出来。在别的地方,我没有看见过规模如此盛大的梨花,用惊艳形容,毫不过分。秋天的美,也与梨树有关。每年国庆节前后,秋风来袭,渐渐将梨树的叶子染成紫红、暗红、绯红、彤红,远远望去,就像一片色彩斑斓的油画。任何一个画家,走进金川,都会感到自叹弗如。大自然才是最高明的画家,丰富的色彩与层次,只有上帝之手才能调配出来。

在金川,印象最深的地方是情人海。海拔四千米左右的高山草甸上,有着一汪面积不大的湖水,湖水清澈澄净,比天空的颜色还蓝。这就是情人海。传说是一位殉情藏族少女的眼泪汇集而成。情人海周围的草坡上,开满了对内陆人来说相当神秘的格桑花,开得耀眼繁复,令人眼花缭乱。这是最天然的野地,适合放牧、骑马、晒太阳、喝马奶酒,甚至适合在野地上做爱。

那个地方只有两个季节,夏天一完,就是冬天,中间没有过渡和铺垫。而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没有任何感觉就结束了。在长满荆棘的矮树丛中,会有狼群出没,狼群在冬天的雪地上觅食,却很少伤害生活在那里的藏民。狼和人似乎达成某种共识,各不相扰,互不侵犯。

情人海位于毛日乡,金川的地名大都很有意思。像俄日、毛日、卡拉脚、撒瓦脚……我不知道这些地名的确切含义,我猜是根据藏语音译过来的。像唐卡和锅庄,是一个民族的悠久记忆。

我在金川生活的时间不长,也未真正融入到当地藏民的生活中,尽管如此,却是我人生旅途中一次难得的体验。我感觉离天很近很近,离世俗很远很远。充满野性和神性的生活环境,多多少少改变了我的性格。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从那片土地中走出来,也可能再也走不出来了。此后,每到一个地方,我总是情不自禁拿金川作一番比较。比如此刻,我吹着陌生城市的晚风,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感到一丝幻灭的温情。大同小异的城市,除了欲望与冰冷,除了尾气与雾霾,实在没有更多更新的内容。

假如我有《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中人物那样的本事,我最愿意回到少年时代,回到与小伙伴们一起在村口玩耍的岁月。记忆中,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是一片竹林。家乡的竹林,水竹、楠竹、斑竹居多,规模上万亩,俨然是竹的海洋。竹林里长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各种鸟儿在竹枝间跳来跳去。这是我少年时代的野地,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枯枝败叶都是香的。至今我仍很怀念那种气息。有一次,我扒开地上的落叶,意外发现潮湿的土层中密密麻麻长满了几十株野生天麻(古书上称为赤箭),肥厚的根茎正在往上冒,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野生天麻的药用价值其实一点儿不亚于虫草,可治头晕头痛、内风湿、癫痫等病,被老百姓称为神药。镇上的供销社每年都在收购,且价格不菲。我把它们从地里抠出来,像红苕一般大小,少说也有十来斤,装了满满一书包。我像拾到金子一样高兴,飞快着跑回家去向奶奶表功。奶奶提到供销社卖了几块钱,给我买回一件新衬衣。还有一次,我偷了父亲一包香烟,和小伙伴们躲在林子里抽,差点引发一场火灾,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知道后,狠狠揍了我一顿。那个挨揍的下午,唯一给我安慰的是林子里传来的鸟鸣声,婉转动听,我忘了身上的伤痛。我记得很清楚,那是画眉的叫声。13岁时,父亲得病去世了。我们把他埋在竹林边上,那是一块风水宝地,一年四季,风景怡人。我知道,父亲喜欢。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竹林是我最为钟爱的野地。不仅仅是它的声音、色彩、气味、气氛(那也是难以复制的),还因为它与心灵的高度融合。在故乡的野地,我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少年。虽说生活贫穷,但内心很充实,对未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惧。当年与我一同在竹林里嬉戏玩耍的伙伴们,大都已年届中年,各自为生活奔波,其中有一个还在外地坐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像我一样时时想起野地,想起那片曾经带给我们无限欢乐的竹林?大约他们会认为这是文人的酸气。我不这样看。活到一定的年龄,我们需要用记忆温暖内心。不仅如此,我还认为,现代社会,无论男女老少,都需要一块野地,至少心中要有这个概念。精致的生活往往是对人性的摧残和毁灭。

据说,在当代作家中,最善于描写野地的是张炜。他最近出了一本书:《寻找鱼王》。李敬泽评价说:“张炜对新时期文学的一项重要贡献,就在于他重新建构了少年,也重新建构了野地。在他这里,少年不仅是一个生理阶段,不仅具有成长和成熟的向度,少年的故事不完全是过渡性叙事,少年在野地游荡,他和野地互相发现和界定,由此构成一个道法自然的精神世界,它与成人的、世俗的、变化不定的社会遥相问难,成为世界的另一种可能、另一个面向。”

我心中的野地可能与别人的理解有所不同,不过我还是打算把《寻找鱼王》买来看看。张炜的书我买过很多本,包括那套洋洋洒洒、篇幅浩繁的《你在高原》。不过,我没有耐心看完。

从金川回到内陆,我的精神世界一下陷入荒芜。精神荒芜的主要原因是,每天我都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变得衰老憔悴。我在微博中自嘲道:“每天要么无所事事,要么做太多无聊的事。”我不适合机关工作。它的冷漠、机械、刻板是我无法适应的。

我需要用野地与一些坚硬的东西对抗。白天我是机械人,夜晚我才属于我自己,属于我的某些想法,某种激情。

荒芜的2015年,我的收获极少。物质方面的东西我不想过多去追求,能解决温饱即可。我更加关注的是精神层面的享受。这一年我没有写过一篇像样的东西,和几个熟悉的文友相比,我感觉非常惭愧。在文学之路上,他们已经将我甩开一大截。我想奋力追赶,却时时感觉力不从心。我不知道,我的文学梦还能延续多久。

多年前,当我一头扎进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以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事实证明,我能做的很少很少,还包括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算下来,真正让我感觉欣慰的不多。只有一件是例外,我始终保持着对文学的敬畏之心,我想我没有白活。

这一年,为了对抗写大量公文产生的厌倦情绪,我从网上购买了很多文学书籍,比如有反响很高的《斯通纳》、《大河湾》、《烛尽》、《生活与命运》、《午夜之子》……等等,大概买了有一百多本书。我需要通过阅读来唤醒日益沉睡的心灵,扫除我身上过多的世俗之气。它们是我的文学野地,“曾经为那些新页的气味而激动/它曾带着许多声音和眼睛进入你”(张枣《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现代文明对人类心灵的冲击有目共睹,它把城市、乡村变成荒原。人类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聚集在利益的坟场,挥动着黑色的翅膀。到哪里去寻找一方清凉的甘泉,来滋润温暖我们干涸的心灵?这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但我的思考常常在关键处无功而返。

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大地上的春天已然来临,天地之间涌动着浓浓的氤氲之气,生活还将继续,以疼痛的方式,以各种意料之外的方式继续往前走,无论衰老病痛,无论幸福忧伤。在生命的缝隙,我将时时听到旷野的呼唤,来自大地母亲的神秘之音。它是一个诱惑,对的,就是诱惑。


按时老去

提起祖母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祖母不像村里其他老人一样死在病床上,而是死在通往邻村道路旁边的一块烂田里。祖母脸朝下,满嘴污泥,身体蜷缩成一团,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试图挣扎爬起来的痕迹。稻田里的浊水漂白了祖母的身体。她的嘴角含着一丝摆脱苦难的微笑。不知是梦见还是真的看到了通往天堂的道路。祖母临终前那个神秘的微笑令我费解,在我后来的梦境中反复出现,令我羞愧难当。

我说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祖母,不知道她一个人去走那条少有人走的道路。我忽视了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哪知她从此就一去不回了。祖母事先想必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穿起她并不常穿的一件青布绸衫,是她70大寿时姑姑送的。她平日舍不得穿,穿过一次就压箱底了。祖母一定是得到某种神秘暗示,把自己打扮得精精抖擞,像出远门一样。祖母离开家门的确切时间没人知道,包括母亲、我、三个妹妹。我们都不知道。祖母像是在有意躲着家人。也许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受着神灵的指引。祖母在六十岁以后开始信仰基督教。而在此之前,她一直信奉菩萨。每顿饭前她都要进行一番虔诚的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念些啥子。她说,如果不这样,主会惩罚她的。大字不识一个的祖母,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主”这个词,并牢牢记在心里。她隔三差五随村里的姐妹到另一个村子聚会,走很远的山路,每次来去需要一天。她跟着一帮姐妹学唱赞美诗,念祈祷文。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其实我对祖母平时做些什么,一点都不关心。我对祖母的内心世界了解得极少。

祖母是外乡人,老家夹江,属乐山管辖范围。有个姐姐,若干年前早已去世。祖母从小给人当童养媳,吃过不少苦。解放后,和爷爷过了一段不算太好的日子。生下父亲和姑姑,还有一个孩子不幸夭折。遇上过细粮关(就是通常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孩子生下后,活活饿死了。我那个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叔叔成为祖母心中永远的痛。80年代初期,祖父、父亲先后在两年之中相继去世,祖母和媳妇以及四个孙男孙女相依为命。祖母的一生实在过于简单,厮守着一个村子,一个家,不知不觉就走过几十年的光阴,最后选择一块稻田作为生命终止之地。残酷的命运没能让她死得更为舒服些。这一切似乎早已注定。没有人能提前知晓答案。我小时候想象过无数次的情景都不是这样,祖母应该躺在病床上,望着满堂儿孙,然后安详合上双眼。

祖母是在一条看不见的道上消失的,当她启程时就把自己义无反顾送入死神怀抱。要是没有出现这次意外,我相信祖母的寿命会很长。她的身体还很健康,牙齿一颗都没掉,走路像60岁的老人一样轻快。我猜是她自己活得不耐烦了,想提前离开。我见过村里很多的老人,站在自家屋檐下,咪着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喃喃自语,阎王咋还不来把我收走啊,活着多遭罪啊。话虽如此,其实我知道他们挺怕死的,还想活着。祖母什么也没说,可是她却真的走了。

祖母的死成为村里一大新闻。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背后议论说,李家老太太,儿孙满堂的,想不到死得那样惨,真是人心不古啊。母亲听到这话很不高兴,她阴沉着脸,默默地处理祖母的丧事,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话,她用沉默回应各种流言蜚语。在母亲的导演和布置下,祖母的葬礼办得井井有条,也很风光,光花圈就摆了几百个,整个灵堂到处都是,淹没了她那口薄薄的棺木。母亲还请道士做了一个道场,超度祖母亡灵,忙活了一夜。尽管有人说这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母亲假装没有听见。停灵三日,母亲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送她上山(本地方言,下葬之意)那天,来了很多的村民,就连平日不爱打交道的人都来了。乡村风俗就这点好,死者为大,不管有多少深仇大恨,都可忽略。起灵了,我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端着祖母的灵牌,内心凄楚无比。我觉得无论多么风光的场面,也无法弥补我的过失和不安。那是个冬天,天上飘着雪花,送葬的人群白花花一片,祖母的棺木上落了薄薄一层雪,可惜她看不到这一切了。她被送入一口黑洞洞的墓穴深处,然后轰的一声关上了墓门。祖母的一生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我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但为了祖母,我愿意相信。如果有来生,我希望祖母投胎到一户好的人家,像她生前所羡慕的那些大户人家,做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重新活一次。

祖母下葬后,我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她来到我床前,对我说,她并不想死,只是老得不中用,再活下去没多大意思了。她还说,不想再增加我的负担了,希望我将来生活得更好。醒来后,我泪流满面,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出神,满脑子都是祖母生前的影子。我怀疑祖母是主动去寻死的,这个想法通过梦境得到证实。

我在村口碰见姑姑,姑姑对我说,你祖母走了也好,免得活着遭罪。你母亲那个性格和她搞不好关系,还是早走的好。姑姑是祖母生前唯一的女儿。早些年我父亲死后,祖母就当没这个女儿一样,很少到姑姑家去。姑姑说这话,我感到无语。她的话中隐隐包含着对母亲的责怪,说不定认为是母亲把祖母逼死的。天地良心,我可以作证,母亲对祖母还算是仁至义尽了。

父亲死后,母亲一直没有再嫁,而是尽心尽力照顾老人和孩子。不过母亲性格很怪,常常和祖母发生争吵。到了最后,三天两头吵一架。嫌祖母不讲究卫生,或是话多。我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才能协调好她们之间的关系。常常弄得我非常苦恼。后来我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闹去。那个时候,我在镇上教书,很少回家去。一般都是俩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才回去。有时根本无法调解。我厌倦了那样的争吵。也许正是是这种家庭气氛,让祖母越发感到活得索然无味,所以她选择了死亡。

现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再现出那天的情景了。吃过早饭后,祖母把自己收拾一番就出门了。母亲阴着脸,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她们之间早就形同陌路,都当对方并不存在。忽然有个魔鬼似的想法钻进了祖母的脑中,模糊的意识受着牵引。她要走那条路。一条很多年没有走过的路,到处是荒草泥泞。通过这条路可以便捷到达姑姑家里。姑姑几天前到我家,告诉祖母,她要杀过年猪了,叫祖母到她家住几天。祖母想通过这条捷径到姑姑家。她记不清方向,还是很多年前去碾米的时候走过了。她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前走。一路上她遇见了很多熟人,祖母显得异常开心。她微笑着,像踏上朝圣之路一样开心,她一一向他们打着招呼,不管认不认识。有个好心人问她,老太太你这是要到哪里去?祖母笑着回答,我要回家。那个人说,不对,老太太,你家不在这个方向,你走错路了。祖母回答说,没有走错,我要回家。那人疑惑地看了看祖母,不再说话了(后来有人告诉我,要死的人你是怎么都劝不住的)。

祖母继续往前走,走得跌跌撞撞,但很坚决。一直走到下午,到了一个村子。她没有向村里人讨过一口水喝,也一点没有感觉到饿。一只狗跟在她身后,跟了很远,然后就放弃了。祖母浑然不觉,沿着村后面的一条荒僻小路上山。已是傍晚时分,大片大片的迷雾从山林那边笼罩过来,看不清远处的房屋和人影。祖母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有匹白马停在身边,等着她骑上去,祖母知道时候到了,有人来迎接她了,她毫不犹豫一脚跨了上去……后来我去看了现场,祖母是从一道两米多高的田埂上摔到稻田里的,嘴里灌满了泥浆,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可是没有丝毫力气,越陷越深,厚厚的泥浆渐渐进入嘴巴,最后堵住了呼吸,可怜的祖母就这样被活活闭死了。这个过程持续了多少时间,没人知道。

祖母出事的时候大约晚上7点,我正在学校和几个同事打牌,打得津津有味,热火朝天。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心神不宁,可还是继续打。到了晚上八点,母亲来电话说,祖母不见了。我丢下牌马上回到家里。发动所有的亲戚朋友到处寻找,把祖母平日喜欢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人影。打电话到姑姑家,她说没有去过。大家感到凶多吉少。找了一晚还是不见祖母踪影。直到第二天早晨,有个村民跑来告诉我们,在一块稻田里发现了祖母的尸体。

祖母这种死法,算不算正常死亡呢?显然不是。祖母73了,本可以多活几年的。她身体的各个部件尚好,尤其是牙齿,一颗都没掉,能把豌豆胡豆咬得嘎蹦响,一顿能吃两碗饭。都说祖母的胃口实在太好了。可是胃口再好,也无法咀嚼坚硬的生活。祖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60岁之前,她多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喂猪、打猪草、扫地、做饭之类的活都可以做。后来她就很少做了,母亲不让做,嫌她做的不好。她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有一次,祖母悄悄对我说,我感觉我是个没用的人了,还不如早点死去。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有过多安慰她。没想到她早就有了必死之心。如果我能多关心下老人,她是不会走上那条路的。我的态度让祖母感到寒心。当她和母亲发生争吵时,总是显得那么无助可怜。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祖母和母亲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彼此折磨呢?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在于父亲。祖母生了个短命的儿子,让母亲痛苦一生。母亲归罪于祖母。父亲走后,她把对生活的怒火统统发泄在祖母身上。祖母其实很理解母亲,知道她心里的苦。她们之间的关系真是一团乱麻,别人是无法理清的。母亲好歹替父亲尽到了抚养老人的责任,她本可一走了之的。仅凭这点,祖母应该原谅母亲表现出来的粗暴。

祖母的离去,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她们都感到身心疲惫。我不知道在母亲的内心,是否存在些许不安。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在按时老去。所有的爱恨情仇,最后都会以死亡的最高仪式结束。

有谁会注意一个乡村老人的生与死呢?她的一生如此平凡,甚至可以用平庸来形容。她不识字,没有什么见识。像蝼蚁一样活着,这就是我的祖母,她却给了我一段快乐的童年。毫无原则地爱我痛我,不要求有任何回报。我给予她的还不及她给予我的十万分之一,生命如此不平等。这是我内心极为羞愧的原因。

我想弥补,可是那个最疼我的人却不在了。只能期待来生,她还做我祖母。

有一段时期,我特别容易梦见祖母,我喜欢她的笑容,那是我见过的最为慈祥的笑容了,很容易就消解了生活中的所有苦难。

一个乡村老人接近麻木的笑,只能表明她对生活的各种厄运已经不在乎,或者已经到了见惯不惊的地步,其中包含着极大的隐忍和耐力。这是祖母教给我的生活法则,无论如何都要微笑。对,重要的是要记得对生活微笑,这样就看不到它的狰狞面孔了。心灵的窗户需要有阳光时时照耀。

在祖母一生漫长的等待中,有很多的细节应当被记取,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对生活的态度,好也罢,坏也罢,通通一股脑儿接受。你可以理解成是麻木。站在她的角度,她实在没有能力去对抗生活。她在很多年前就老了,不曾拥有过灿烂的季节,像秋草一样,按时衰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句经常被祖母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成了她命运的最好注脚。祖母真的像小草一样消失在天边,梦里梦外都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我所熟悉的雅峨村,每年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离奇地死去。他们留下的巨大空间又会有新的生命填充,一代又一代,世界就是这样延续的。生有时,死有地,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上帝是一点也不会弄错的。要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赖着不走,总有办法让你走的。生死更替,按时老去,这是自然界最残酷的法则,没有人可以例外。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李云,散文家,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山花》《黄河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四川文学》《青春》《美文》《广西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入选过10余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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