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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刘宗林|阳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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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版

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

刘宗林

阳光万丈

马其顿君主亚历山大在被抬向墓地的时候,一双手从特意凿出的棺材洞里露出来,以空荡荡的十指,叙说着人生的虚无。他征服了当时的西方世界,却没有得到第欧根尼的钦佩。第欧根尼像乞丐一样活着,自命为“狗”,以木桶为家,禁锢欲望,苦行自修,对物质几乎无感。年轻气盛的亚历山大,站在第欧根尼面前,悲悯地说:你可以向我请求你所要的任何恩赐。

第欧根尼松松垮垮地躺在酒桶里,懒懒地说:“靠边站,别挡住我的太阳光。”

一个哲学家,以很不耐烦的口吻,轻易地打发了人间的君王,让千里江山的意义顿时消解。阳光比天下更广袤,比功业更辉煌,比王座更美好。第欧根尼可能也因此击中了亚历山大的慧根——亚历山大伸出棺材外的两只手里,深深浅浅地盛着阳光。那是生命向着太阳的最后致敬,也是人间之王对苍穹之王的告别。

第欧根尼迷恋太阳。他说:“太阳也光顾污秽之地,但并没有因此而被玷污。”此意大抵等同于中国的古诗“阳春布德泽”而内涵稍宽泛。在欧洲的古圣贤们仰望太阳时,那轮阿波罗之光,也在中国哲学家的头上辉煌万丈。但是,中国人晒太阳,没有晒得那么有个性,那么有王者气派,那么睥睨世间万物的。或可比拟的,则是庄子的“持竿不顾”。第欧根尼,应该是有史以来晒太阳晒得最有意思,也最离经叛道的人,尽管他是躺在酒桶里晒太阳。

人生短促,而太阳永恒。第欧根尼,把自己转瞬即逝的躯体放置于太阳下消毒,让永恒的光芒在偶然的肉体上驻足,就像圣徒把一个小祈求默祷于无边的上帝面前。晒太阳的时候,如果想到是在用昙花般的肉身体验永恒,何其神圣,又充满着悲剧感。

我想知道,两千多年前第欧根尼晒过太阳的地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是否还残留有犬儒主义的味道,或许只有真正的“犬儒”才能嗅到。而我在二十多年前晒过太阳的地方,时光不老,遗址还能激发感怀。那是在小学教室屋檐下的台阶上,我们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大冬天的紧紧地排成一行,大声地喊着“榨油”,用力地把贴着墙角的那位往墙里挤。日出东方,惨惨淡淡,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大家的嘴里都冒着白气,鼻孔下挂着一串串白生生的鼻涕,吸得扑腾扑腾。现在,那间教室已被拆毁了,台阶还在,墙角仍存,还能“榨油”。这一晃过去的二十年,若再乘以100次人事代谢,到两千年后,不知道我们晒过太阳的地方,又会是蔓草萋萋,还是萋萋蔓草呢?或者,连人类都从地球上搬走了。然而,那却是我晒过的最有意思的太阳。

中国人,还有晒太阳晒上瘾的,大大咧咧地暴走起来,完成了传说时代的壮举,那就是夸父了。他晒太阳,是因为也像我一样在小时候晒的有意思呢,还是患有黑夜恐惧症呢,或者是像传说一样是拜日教也即图腾崇拜的集体意志的虚构形象呢?不管是哪一种,他比第欧根尼出道的早,而且更狂热,不晒就不能活,并且终究因为太阳而死,轰轰烈烈。他那种晒法,太累,太折腾。一个大男人奔腾跳跃,地动山摇,冲着阳光撒丫子狂追,真的行不通。那不是有意思的晒太阳,却涌动着惊天动地的信仰的力量。我们这些华夏后人,或许正是由于夸父,才与太阳有了渊深的关系。

在我看到被拆毁的小学教室时,想起了陶渊明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中有“负疴颓檐下,终日无一欣。药石有时闲,念我意中人”之句,表现的就是他在生病状态下,懒洋洋地坐在房檐下晒太阳,昏昏沉沉。这画面毫不陌生,不仅在你自己生病的时候,也像陶渊明那样精神不佳地晒过,就连广大的农村老人们也都是那样的在晒。而且还以后者为多数。——这太阳晒的,乏闷,萧条,除非是有一个孙子在眼前跑。

而在另一作品中,陶渊明写道“冬曝其日,夏濯其泉”,意思就是说他每天过的日子,无外乎是在劳作之余,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洗洗澡。此处以四言的形式一顿一挫地写出,意味也比前句稍好,大有自然闲淡之趣,但却是出现在《自祭文》中。一个人活到多么无聊的份上,或者多么旷达的份上,才会给自己写祭文。不能说颓废,至少与第欧根尼晒太阳的气度相比较,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种晒太阳,在我小时候被煤烟所伤后,就坐在草垛下,晕晕乎乎地发生过,身旁是一只两只的母鸡在刨着草籽,很没意思。当然,以境界而论,我没有陶渊明的那种雅趣。《杂诗(其八)》中说:“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一个亲事稼穑的诗人,在乱世中与草木禾田为伴,他所晒过的太阳要比寻常文人多得多,最能领会“锄禾日当午”的艰辛。在陶诗中,“日”是高频词。对于一个农人来说,仰观天象风云,以日判断时辰,因而安排农事,对太阳的感悟必然最深。当一天结束,“白日沦西阿”或“日入室中暗”,陶渊明对于晒不到太阳的感受,富有悲剧意味。太阳在陶渊明那里,代表的既是温暖的阳光,御冬的良方,又是无情的岁月。“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晒太阳的陶渊明,看见光影在结满老茧的手上流淌时,那种以昙花般的肉身体验永恒的复杂滋味,不逊于第欧根尼。一个是哲学家,一个是诗人哲学家并且亲自耕种,相较而论,陶渊明对于太阳的体会更负责任,更有人情味,也更有普遍性。他代表了我坐在草垛下的那种“负疴”晒日的体验,更代表了草垛周围广大农民们晒太阳的人生况味。

阳春布德泽。自从那个奔跑在丛林之中、腰系几束草叶的先民对太阳发出欣喜的呐喊之后,从暴走的夸父以下,晒太阳其实就是一种活法。咱们的人文先祖伏羲,肯定也是一个晒太阳的高手。他老人家一画开天,惊喜于日光,晒得日久,晒出了新的觉解,从天上金轮里演化出了华夏文明源源不息的阴阳八卦哲学。他是晒太阳晒得最高妙的,甩第欧根尼几千万光年都不在话下,开创了一种文明形态和华夏民族的思维方式。这个太阳,晒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伏羲,是华夏文明的太阳,我们是一棵棵向阳盛开的植物。

《庄子》中说,人文始祖黄帝去崆峒山求教于广成子时,广成子正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庄子》的写作者将广成子置身于天地之中,被阳光翻晒,其姿势就已经高蹈物外了。当然了,你首先得是广成子,而不是像第欧根尼一样的“狗”,更不能是公园或者广场椅子上挺尸的闲汉。第欧根尼说,太阳也会晒污垢,那自然也就会晒奇葩。《列子·杨朱》中有这样一段话:

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

大意是说:宋国有个农夫,他以乱麻为絮,布衣过冬,经常地晒太阳。有一天,灵感突发,认为可以申请专利,将晒太阳的妙方进献给君王,必得重赏。他是穷疯了,还是晒糊涂了?这样一个另类故事,分明是农夫在穷极无聊时开的玩笑,却常被用来表达臣民对君王的殷殷忠心,更是奇葩。要是被第欧根尼知道,肯定会气疯的。

农夫负暄思献,肯定是尝到了晒太阳的甜头。“此中有真意”,唐朝人赵胜就晒到了“负暄候樵牧”的地步——一大清早就把自己晾在太阳下,直到打柴和放牧的人回家的时候,他才把自己收起来,塞进屋里。他晒上瘾了,又比较明智,不生猛地暴走,却刺激了处境窘迫的杜甫。可怜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日子过得真的很现实:“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能不想着晒太阳吗?肯定是“造夕思鸡鸣”,只盼着太阳早点出来,决不会是“及晨愿乌迁”的。多年的老寒腿和风湿性关节炎,就靠着太阳治疗了。诗圣的《西阁曝日》,如下:

凛冽倦玄冬,负暄嗜飞阁。羲和流德泽,颛顼愧倚薄。

毛发具自和,肌肤潜沃若。太阳信深仁,衰气欻有托。

欹倾烦注眼,容易收病脚。……   ……

其中一个“仁”字,表达的是穷人对太阳的无穷感激。“仁”是多么崇高的境界啊!孟子曰:“仁者爱人。”艰难困苦,太阳是穷人的依靠和慰藉。那一轮亘古不灭的大火,在原始社会里驱散先民内心的恐惧,又为无数的饥寒之人送去温暖。人常说“送温暖”,如太阳者,可谓是送温暖既无私又不辍的了。因此,才会把亲爱臣民的皇帝比喻为太阳,而面对桀纣的时候,人们就会嚷道“时日曷丧”。

太阳,是宇宙间生生不息的仁的力量。“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太阳远乎哉?距地球约149597870千米,比我们到地球上任何一个火炉和火炕的距离都要远。然而,我欲晒太阳,太阳终不负我矣。因此上,当太阳不景气时,晒太阳的人就会说“惨惨寒日(陶渊明《答庞参军 其六》)”啊!

太阳是穷人的一团仁火。而在优悠的文人士大夫那里,却是生活的情趣之光,美其名曰“负暄”,而不是晒太阳。真讲究!

白居易在《负冬日》中写道:“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南宋文学家周密在《齐东野语》卷四中,将自己冬日负暄的感想凑成一篇《曝日》。其他种种作品,不一而足。“负喧寻诗”成了一种文学现象。而唐开元期间的著名隐士高太素,则称晒太阳为“白醉”。这个“醉”字,横空出世,以酒喻之太阳,妙处难与君说啊!只要是被太阳的小拳拳温和地敲打过的,一定能因此回想起某个阳光“醉”入骨髓的午后。但,这还不是最雅的。

负暄而雅得惊世骇俗的,当属“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发生在会稽山阴之兰亭的一幕。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且不说王羲之的书法,仅仅是这样一段文字,就已经照彻历史的天空了。公元353年三月三日,在兰亭晒太阳的王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王彬之、王凝之、王肃之和王徽之等四十二人,“流觞曲水”,雅集“修禊”,地上之光与天上之光交相辉印,令人恨不能穿越时空,置身于当时的宴会,做一个温酒的小童,或者是抱琴的家奴。兰亭宴罢,前此后此,春日野游的多,负暄寻诗的多,附庸风雅的更是层出不穷,但是要论雅意情操,与王羲之等人相比,纷纷只是萤火比之于日月,丘山比之于昆仑。

可见,同一个太阳,负暄的志趣也因人而异。

兰亭已成绝唱。到了现在,太阳又是什么呢?是一盏照明灯,照亮我们奔波生计的路。而真正晒太阳的人,少之又少。日光浴尽管流行,那也是小众的体验。我们其实是远离了太阳。太阳的“仁”光德泽,也就离我们远了。远了,是因为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了。太阳的商业价值被开发,作为一种清洁能源,成了楼顶上给太阳能加热的烧水工,成了驱动太阳能电机工作的发动机,成了一种原理性的存在,更遑论诗意的或者哲学性的意义了。

然而,我们终究还是太阳化育的生灵。每一寸肌肤,每一点钙,都要靠太阳点化。我们只是忘了那片恩泽之光,也忘了头顶的天空,宁可在腾讯软件或者各种游戏里种太阳,也不愿把自己的昙花之身放在太阳下消毒。幸好,夏天快要到了,你非晒不可。

那么,请记住,晒太阳也是要讲究形象的。《论语》中说,原壤在太阳下,两腿叉开,像一滩烂泥一样坐着。他可能是中国版的第欧根尼,但孔子就不高兴了,走到跟前,用棍子敲打他的小腿,骂了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可见,在礼仪之邦里,晒太阳解锁的姿势,也很重要。而孔子,是礼仪文化和儒家思想的太阳。

写到这儿,我想起近几天来,每次晒太阳,有一块必经之地,越来越骚臭难闻。那是一群老人们随地小便的风水宝地,临街,视野开阔,兴起即可方便——老而无德,不知道孔子会怎么说。晒太阳,还得占一个地利,到不了会稽山阴,也要绕得开肮脏之地,寻见阳光烂漫、空气宜人的所在。兰亭的雅趣,我们模仿不来,但是向阳的情怀还是要有。夏初风日无限,正是“白醉”的好时辰,陟彼高冈,也像广成子那样南面而卧,或者带着几个朋友在半山腰光着膀子喝酒。古希腊女诗人萨福有一首诗,内容是“在春天的薄暮/在满月盈盈的光辉下/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就像是环绕着祭坛”。我们不附庸风雅,不勉为其难。我们带着酒,恰好就是:

在初夏的午后

在太阳永恒的光辉下

糙汉子们聚在一起

以昙花之身一晌贪欢

热烈地围拢着酒坛

这就是大俗,俗到遍地都是如此。然而,也正是如此庸俗的世界,如此像蚁群一样奔波的苍生,在太阳下散放着生命之光,骨骼和筋肉里全是阳光:一边热爱,一边生活;一边负暄,一边做梦。试问,自伏羲以后的中华大地,何曾有过如此普泽黎民的仁慈之光?太阳是仁火,但真正的仁爱之光,还是来自人心。我之所以沉湎于阳光且一晌贪欢的原因,不在九霄之上,而在苍天之下,在泱泱古国的复兴之光里。杜少陵若生于此时,“寒士”可以无忧矣。陶渊明若生于此时,何至于为“五斗米”而折腰啊!

阳光万丈,蓦然又忆起二十多年前晒太阳的旧事来,当日的少年们,还想在一起“榨油”吗?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刘宗林,生于1985年,16岁在《飞天》发表处女作,从此开启文学生涯。在《飞天》、《六盘山》、《北方文学》、《兰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近百篇(首),热爱写作,喜欢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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