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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散文
春季版
不在一频道
马君成
一
我脚步里带着火。推门前，有人已通风报信。但看到的场面还是惨不忍睹。六七个咧腿提胯的半大孩子，浸泡在浓烟之中。受到打扰，略失方寸，半截烟有的还斜叼嘴上，有的在一秒内掩进袖筒，有的背于身后。其中有锅盖头和飞机头。他们在片刻惊讶后，又迅速镇定无比。这间只有六七平米的洗手间，像炉筒打倒烟很久了，浓度令人窒息。
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自讨苦吃。前几日，一位老师因在这里制止吸烟，受到攻击。我只是想看看是哪些人，只想做到心中有数。
我转身离开。急忙深呼吸。阳光灿烂，天蓝如镜，我一时不能适应外面的光线，有些眩晕。五月的校园，绿树成荫，花香浮动，色彩明丽，疏影横斜，错落有致的花树映衬着明净的窗子，搭配得像一幅完美的画。花栏边的小牌子上写着：“丢下的是垃圾，捡起的是美德。”每次看到这样的话，我都心里感动一下。这时却只有苦笑，可惜了这良辰美景。
飞机头不是善茬，已连续逃课一周了，我一直容忍着。（请家长不要骂，这不是放纵，也不是不负责任。这是护身智慧。）但是今天我忍不住了，打电话给家长。刚一接通，火药味就从那边袭来：“剩下三天半了，你想干啥？你看着办！我孩子非常懂事，非常善良，非常听话。就是你们这些老师，天天宣传技校招生，把孩子的心动摇了，把我们的意志也动摇了……”没法沟通，我挂了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洗手间变成了刺儿头的天地。成了他们抽烟，玩手机，骂老师的绿色通道。成了他们的地盘和避风港湾。
飞机头这样的孩子，每次模拟总分只有一百分左右。语数外大科目都以个位数逞英雄。谁都希望他能报个中职学校上，高中是毫无希望的。但几次三番，工作还是做不下去。反惹了一身的报怨话。“我们孩子辛辛苦苦九年了，盼的就是能考上高中。你们倒好，现在连试也不让考，你们恐怕没这个权利吧？九年义务教育是怎么说的？我们这算是好说话的家长，要是遇上不讲理的，你恐怕要……”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一切建议都是白费苦心，只得让人家行使权利。
二
九年级开学初，我曾给学生讲过，应该思考三个问题：你是谁？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当然这是对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名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中提出理念的化用，但我不是与学生探讨深奥的哲学，我只是想让他们思考一点浅显的问题。
你是谁？让学生认清自己的身份：首先确认自己是人，是一个充满活力、青春年少的祖国花朵。其次，确认自己是九年级应届毕业生。不是小学生，也不是大学生。更不是社会混混。
从何而来？让学生思考自己的家庭。想想自己的父母，想想他们的不容易，想想他们的期盼。想想自己是人生父母养的，出自于有教养的家庭，不可给家族脸上抹黑。
到哪里去？重点高中？普通高中？中职学校？还是走上社会？
想明白这三个问题，不难。做自己该做的事，不浪费青春，把“不负天赐智慧，不负父母恩德，不负恩师厚望，不负青春理想”化为行动。
三
教育的路在何方？
急功近利的时代。很多人只要“高分”，忽视“做人”。重智育，轻德育已严重到几乎没有正确的三观，或三观多元、混乱。很多老师丢弃了“育”，只以成绩论英雄，学校管理者也渐渐默认这种做法，并以成绩为评价老师的核心标准。素质教育在激烈的竞争时代不断被异化和扭曲。近年来，宁夏中考语文现代文阅读理解只有两个方向，一篇议论文，方向一定是人格修养方面的美文；一篇散文，方向一定是亲情、孝敬方面的美文。这种稳定性，其实是人文教育的一种努力，想在学生学业结束时，再次提醒和校正学生拥有好的人品。
不仅有厌学者破罐子破摔，他们家中的镜子大概也是哈哈镜。一些家长只有一个意思，学校是比较安全的成长环境。只要学生每天去学校，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当老师说你孩子每天早上放下书包就睡觉时，他知道自己孩子不是学习的料，除了失望，他没有别的办法，也不想责备孩子，就当着老师和孩子的面说：“在学校，哪怕你一个字不写，一句讲都不听。只要你不闯祸，混日子也要混出来。我把你放在家里忙得顾不上管，放在社会上太小了，不放心。”学生得到家长违背教育规律的特赦令，就更加有恃无恐。
进入模拟阶段，我发给学生试卷，每日督促，精讲重点，却发现有学生“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且每节课都翘起二郎腿，用挑衅的目光与老师对视。我先是劝他这样坐着不利于健康发育。他面带嘲讽。我严肃起来，劝谏数次无效，便有些恼羞成怒，失控、失态地撕了试卷。因为这试卷里，只有我的劳动，尚没有他的任何劳动。他指了指自己的校服，目光锐利如锥，呲牙咧嘴地说：“实在是身上有这衣服（指校服）”。我说明白这一点，你就还没忘自己是个学生。他是一个补习生。家长望子成龙心切，想办法让他复读。我言辞激烈，慷慨陈词。然后又语气和缓地讲了曾如何制服欲对老师行凶学生的故事。他的目光才算软了下来。
四
骗子在得逞以后，会用相同的理由诈骗不同的人。
任何乱收费，都会有一个貌似合理的借口。
课本上明确写道：“本书由国家免费提供”，但某校每学期都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收取课本费，当然他们在开学初不敢放肆，变通为在开学一个月以后通知收费。这多像贼在偷东西时的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但当终于发现无人阻挡时，就大大方方，大摇大摆，甚至光明正大地干起来了。其实做贼者心虚，他们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只是大多数家长为了孩子，唯恐做贼者手心除了汗，还攥着刀子。所以只能心知肚明地挨宰，“宁在钱上吃亏，不让孩子受罪”。而金钱腐蚀下的灵魂很快就变得无情无义，惟利是图成为他们的本性，越来越像是传销洗脑，越来越远离教育的本质。某校的类似做法，让人皆深恶痛绝。这种弱智的收费理由，竞愈演愈烈。更有甚者，某些民办校竟然默认学生管理学生，具有对同学的罚款权。
在公办教育举步唯艰的境况下，民办教育蓬勃发展。班上有一位学生因学习困难，家长花五万把他带到中考冲刺培训班委培。他们的合同是：若考上高中，五万全收，若考不上，退款一万。这是有钱人的任性和无奈。
有时候，化解教育的力量来自于这样一些家庭。如此家长，没有多少文化，但很有钱，看不起老师，但子女很不争气。于是，过分的护犊就把孩子推向教育的反面。
五
花园里处处喷灌，旋转的喷头把细细的水珠洒在周围的叶子上，叶子更加鲜嫩，翠绿。在炎热的阳光下享受清凉的恩泽，它们特别欢快、惬意。
教育本来犹如这喷灌，但一不小心，可能会本末倒置。这并不是教学相长。
不知什么时候，校园里兴起打水仗。学生拿着各式各样的饮料瓶，每到课间，相互追逐泼洒，不管你是否愿意，他都会把别人当成绿色植物去浇灌。
一天中午，天气非常炎热，许多人都穿着半袖。我换了一身衣服，走进校园。迎面走来几位学生，装作很关切的样子，问，老师，你热吗？我不知其意，老老实实地回答，并且可能有点和颜悦色，但发现他们拿着水瓶一齐向我靠近时，没有给他们好脸色。这时带头的学生说，算了。起哄的激将说，那你不算了，还想干啥？我快速走进教室，不敢多言，也不想纠缠。
六
大众化的校服设计根本无法满足渴望标新立异，使展个性的学生。于是，在校服上进行二次设计，写画某种标记，便成为一些学生暗中的攀比。
有位七年级学生，背上的 “豪言壮语”，歪歪斜斜，赫然写着：“我的初中生活理想是：睡好，吃好，玩好。老师算他妈的什么东西。”甚至公然把“老师”两个字写成班主任的名字。
如果你发现学生书包上、校服上、课桌上写着特别任性的话，要求他们清除几乎是白费功夫，就像某些衣服上印着的明星像，或者红嘴唇。还有车屁股上特制的肉麻话一样，有一种“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
七
学校里每届都要评选感动校园人物。通过写真生活照、简历和人生格言做成宣传牌，永久性悬挂在校园各处的太阳能灯杆上，这个创意特别好，人灯相映照，师生互勉励。一段时间后，发现很多照片已被石头打破，过了一段时间后，又看到很多曾经感动过校园的人物，他们的肖像都被撕碎，装进了垃圾筒。学校后勤处发现后默默地更换一新。
我的理念是，只要孩子能听进老师的劝告，不挑衅老师的人格尊严，还可教育。只要孩子的善良还未丧失殆尽，还可教育。
老师的天敌是社会的负教育。
所谓正能量往往与社会负教育不在一个频道上。
八
什么是负教育。我下面将谈到。
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学者，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地转发“于欢辱母杀人案”，说来说去都是《皇帝的新装》中众叫好者，却又自以为转发就是立场，就是那个说出真相的小男孩。这是对家长的负教育，谁来负责？
全国各地辱师事件频频疯转。点赞叫好者一片。咒骂，说脏话者不乏其人。这是对学生的负教育，谁来负责？
网上流传臧启玉律师在《写给全国教师的一封公开信》中，以夏老师的自尽，劝告全国教师，为师无尊严，人权无保障，得过且过，何必认真。文中有很多粗话，何谈文雅？这篇文章点击量已是十万加，赞赏者两千多人。不难想象赞赏者的职业。我也是老师，但我不赞赏。我觉得未经证实，真相未明的事何必如此激愤？这种一哄而起何时休？这是对教师的负教育，谁来负责？
九
浮躁是这个时代的印记。
浮躁者热爱浅薄者，他们互为知音，狼狈为奸。
暴发户，土豪都成哲学家了。
我对学生热爱学校周围的烧烤摊，吃烤串、麻辣片，亲嘴片，屡禁不止。就想，垃圾食品吃出了垃圾文化，垃圾文化里分离出了垃圾哲学。
国家倡导价值观，的确是许多人的价值观被垃圾文化带坏了。
这是觉醒吗？我们曾经的优秀读本《读者》，现在连学生都开始嫌弃了。这是传统观念的被抛弃。手机疯狂地掠夺着人们的时间和阅读。
复习课几乎上成了催眠曲。我想给孩子们好的读本。读了黄兴蓉《山果》，王秀玲《报名记》，自己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孩子们却面无表情，心硬如铁。想着快要毕业了，作为一名语文老师，该给孩子们留下一点特别的记忆。
以我偏见，若问谁是中国最好的语文老师？我想说出董卿，从诗词大会到朗读者，共鸣者不少。
就把董卿请进课堂。下载了朗读者的视频给他们看，望着画面，我吧嗒吧嗒掉眼泪，他们却呼呼大睡。
怎么说呢，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
十
贾志刚《为什么说国学大师基本上是骗子》一文被刷屏。这篇文章大话连篇，且不用去追究，只说文中受攻击的两个人于丹和南怀瑾，都是中国教师。作为教师，无论人格、学识，他们不比贾志刚差吧。这样的教师都被乱棍齐下，众人落井下石，中国教育会好吗？首先是知识分子不拥护知识分子，大小妖魔都在兴风作浪，都假惺惺地装出道德审判家的样子，谁都比教师强，谁都可以对教师说三道四，请问谁曾何时赋予或默认他们拥有审判权？任何时代，如果知识分子没有严谨的学术，没有独立的思想，大家信口开河，喜欢攻击他人称英雄，人性恶就会被无限放大，教育只能是纸上谈兵，沙上建塔，永远只是空中楼阁。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马君成，回族。宁夏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朔方》《六盘山》《海河文学》《山东诗人》《天津诗人》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多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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